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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桃月（第1页）

皇宫里的四季，向来是被忽略的。

万紫千红，秋去冬来，繁花似锦，白雪晶莹，可惜，再美的景色都没有驻足欣赏的人，时令一过，寂寥谢幕。

宫内脚步来去熙攘，无暇抬头观望枝头，每个人，都奔波于自身的故事中——踏入此地，就意味着踏入囚笼。进来了，这一生至死，都无法出去了。朱红的威严城墙，隔绝了一切想回头的路。

冯总管在这华美的囚笼待很久了。久到，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真实名字。冯总管、冯总管、冯总管……身边千张檀口，举止恭谦，神色非惧皆惶。冯总管听着一声声恭维，在四季蹁跹经年里沉默不语。他明白，他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宫中除了洵皇手下的奇兵幕府可以与之抗衡。他掌管的内务府，在臣服皇权外，只手遮天，内务府深受洵皇信赖，几乎承包了宫内大大小小一切事物。

冯总管在宫内行走时，身边是无人敢并肩的。

他的孤独就像深海的巨冰，只有在无人的皎白月夜，才会晃晃悠悠试着往海面浮升。

直到，那位望着桃花会开怀大笑的女子出现——

“小满，你在看什么？”

难得清闲的冯总管，正于书房看书，突然，从紧闭的纸窗外飘进几句宫女之间的对话，貌似催促着谁，“哎呀，快别看了，我们哪有时间看花啊！该去浣衣坊洗衣服了！”“小满！小满你听到了吗？要是让冯总管知道你刚进内务府没几天就怠慢，肯定要挨骂了……”一旁不住附和，“对对！说不定还要挨板子！”

屋里的冯总管听了，无奈笑笑，怎说得自己像是吃人的野兽……是自己平日板着脸太严肃了？也对，自己似乎对待手下一贯严厉，不曾想，原来身边的人已经如此惧怕自己了。

“你们都是胆小鬼！”一声脆生生的明亮的嗓音飞进他的耳朵，虽看不见相貌，但能听出少女定是眉飞色舞，话语倒是有理有据，“看个桃花就要挨板子，任谁也说不过去！再说，冯总管的为人谁不知道，清正廉洁又明事理，定是不会罚我的！”

这些略带稚气的话，悉数落入男人耳里。

男人沉吟了片刻，带着纯黑手套的指尖不由自主地伸出，轻轻一抬，两扇轻薄的纸窗就啪一声敞开。

“三月了呢！大家快看啊，这桃花开得多好啊……”冯总管站起身，视线顺着耳边温软的声线望去，在不远处的桃花树底下，站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少女。她穿着一套普通的内务府宫女水色长裙，梳着最简单的婢女发髻，正仰头看着头顶的樱粉花海甜甜微笑。

呼——呼——

轻柔的春风缠绕着桃花树，满头粉红的树荫哗啦啦一阵耸动，晶莹小巧的桃花一朵朵被吹得四散，少女欣喜不已，抬起一只手臂，舒展掌心，试图去接随风飘落的花瓣。

其他一旁矗立的宫女们都摇了摇头，“唉，真是傻子，这桃花有什么好稀奇的？年年有季季有……”“对啊，为了看桃花耽误正经事，真是得不偿失！”“宫里宫外哪里没有桃花啊……啧，真是没见过世面。”“欸欸，我们走吧，不要让她一个人拖累我们全部人……”话毕，一个领头的宫女朝桃花树底下的少女手作喇叭状，大喊，“小满！那我们先走了！你要记得去……”

少女猛地转过头，乌黑的长发甩出一道流畅的弧度，她的脸庞和神情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记得的！”她笑得灿烂，故作调皮的跳起来挥挥手，“好姐姐们，你们先走吧！我马上来！”

“今年的三月，是最美的三月。”她仰头，盯着树枝上沉甸甸的繁华美景喃喃自语，“公主殿下……今年您最喜欢的桃花……也顺顺利利开花了，非常美、非常美……好想您……小满真的，好想您。这桃花，好想您也看到。”

“今年也是……最美的桃花。”

宫女们都匆匆离开，独自赏花的少女，开始在桃树下轻盈旋转。她不知道，在对面长廊的窗边，有一位男人一眨不眨的注视她——

清风助兴，樱红花瓣簌簌飘落，她在花瓣雨里翩翩起舞，云袖翻动，绣鞋点地，微笑的脸庞上，挂着几颗碎钻般小小的泪珠。那一刻，仿佛天地静止，唯她鲜活。

『她的眼睛一定也落进了桃花吧。』

冯总管深深注视远方起舞的小人，内心没来由的冒出一阵悸动，他深吸一口气，视线却怎么也不能挪开。

『不然，为何如此耀眼。』

冯总管醒来了。

他茫然的睁开双眼，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花和跳舞的女子都消失了，这是为何……直到认出了头顶是左府客房的天花板，他才一言不发，努力撑起胳膊让自己坐起来。

自己，又回到了冷冰冰的现实。

他习惯性去摸挂在腰际的那块豹身鱼尾玉佩。用指腹轻轻的、带着无限眷恋的摩擦鱼尾底部那行刻上去的小字。那块由珍视之人赠送的信物，一直紧紧贴着身体外侧最薄的衣物，已然沾染上温热的体温。

“三月……逢桃花。”男人留着一头短短的头发，清瘦的双颊，锐利严厉的鹰眸因久日疲于追踪凶手而比之前凹陷了几个度，他已经很久没有睡个好觉了。

干枯的嘴唇在吐出下句诗词时，明显颤抖了，“……冯君，满人生。”他收紧手指，尖锐的棱角扎得手心钝钝的痛，可他越攥越紧，越攥越用力，骨关节都泛起微微的青白。没有点灯的漆黑房间里，只有透进窗的月光知道，男人的眼眶有多红，神情有多痛。

翌日

“我不要吃！这都什么低贱的食物！是看不起本公主吗？”商月在看到左府下人端上来的早食后大发雷霆，一挥袖子，汤汤水水洒了一地，碗具破碎。她披着一头绛紫长发，眉眼上挑，不满的怒斥，“都几天了！洵皇那个老混蛋打算把我们扣在左府多久！！不就是死了一个车夫吗！至于如此大动干戈么？！”

左府伺候商月的丫鬟们见她又发脾气，不敢上前插话，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死了就死了，这世上每天不知死多少人！和本公主何干？！那都是他们自找的！命贱！”被关在房间哪都不能去，随时等待冯总管审讯，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好几天，心高气傲的公主哪里咽得下像被当作阶下囚的待遇，她头发都没梳，就要提着裙子闯出去，“不行，我受不了了，我现在就要回宫！”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不由分说拽住了她纤细的胳膊，商月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引爆，转过身狠狠甩开，朝来人大吼，“晋墨！！我警告你不要随便碰我！”站在艳美少女面前的高高瘦瘦少年，肤色黝黑，面容沉默冷峻，他低下头，语气淡淡，“是在下冒犯了，殿下恕罪。”

“在下只是想提醒殿下，若是抗旨回宫，可能会比现在的处境更难过。”晋墨安静的说着，深邃的双眸直直注视眼前正在气头上的少女。

商月焦躁不安的绕着木桌转来转去，思考着出去的办法。秀美的娥眉拧成了一个疙瘩，下齿也不由咬上了唇瓣，她自己没注意到，下唇已经被用力咬出了深深的牙印。

“殿下。”

“嗯？”商月不耐烦的抬头，少年突然几步走上前，冰冷的手指迅速触碰上商月的嘴唇，两指稍稍用力，便挤开少女贝齿，“您有一思考就咬嘴唇的习惯，在下怕您伤到自己。”

少年的眼睛是很好看的桃花眼，瞳孔清澈，他的手指很冰，很冷，就像没有热血一样。商月呆呆的站在原地，看到少年的眼眸里倒映出小小的自己，一时忘了反驳，直到晋墨将一根手指放在她唇边。

“要是您想咬，就咬在下吧。”晋墨说这话自然得就像喝水，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坦荡，“您是公主之躯，万不能有丝毫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