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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家在梧州算是大户,朱漆的大门左右两扇各雕面盘大的铜质兽,口中衔着粗环。门前石阶规整,铺叠向上。
昨日才下了场大雪,白茫茫的盖了满檐满院。庭间栽的树只剩光秃的枝杈,已经被积雪压得微弯。这时候阶下洒扫的侍女还在,行走往来的也都是穿着同样颜色款式袍子的仆从,正提着工具清理着石板路上的残雪。
主屋门外悬着一层厚帘,雪青色的底子,上面绣有精巧的花竹纹。魏殊就面冲着这面帘子垂手站着,背脊挺得笔直。
他才十二岁的年纪,生就一张唇红齿白的俊脸,因为年纪小还没张开,很有些雌雄莫辨的清秀。身上穿一件鸭卵青的棉袍,外头罩着藏蓝短甲,头整齐地束起,用墨色带云纹的带紧紧箍着,周身上下都透着半大少年的朝气。这才下过大雪的天儿,寒气氤氲不散,他却从头到脚热腾腾的,看起来毫不惧寒。
魏殊虽然一大早就先来向父亲和母亲请安,但心早就飞到了别处,袖管里热乎乎的,他时不时就要隔着衣裳料子摩擦几下,小动作很多。
眼巴巴地等,终于帘子被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掀起来,紧跟着走出个相貌白净的侍女,身上的绿裙让她看起来像雪地里的挺拔嫩苗,气质清新温和。柔柔笑着和他说“少爷今日来得好早。”
这是在主屋里侍奉的苏叶,魏殊和她很熟了,探头往屋子里看了一眼,又同她眨眨眼说“若是父亲和母亲忙,我便待会儿再过来请安。”话才说完就要走,苏叶哎了一声,赶忙拦下他说“少爷莫急。”
魏家平素没什么严苛的规矩,搁在平时,请安时不进门也就罢了。不过方才瞧着老爷夫人的模样,是有话要与少爷说的,苏叶哪敢放他走
魏殊也觉得奇怪,以前从不拦他的。还没等苏叶开口解释,魏父沉稳厚重的声音就从屋里传了出来“让他进来吧。”魏殊只好先跟着苏叶往里走。
屋子正当中立着个半人高的薰笼,隔帘重重,从里往外隐隐透着暖香。魏殊走到内室时看到他父亲和母亲都坐在榻上,轻声交谈着。
他母亲一向讲究着装,髻也格外复杂,几乎一天一个样式。今日不知怎么,只简单挽了个髻。甚至还轻皱着眉头,见他进来了就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走到她身边。
父亲魏季年近不惑,样貌却同年轻时没有多大分别。只是常年严肃正经,好皱眉,所以眉间的痕迹深刻。这时候脱了靴子倚靠着榻上的矮几,手里捻着张薄薄的信纸,难得长吁短叹,面色不虞。
魏季与妻子交谈有一会儿了,见到儿子第一句话就是“姜家又来信了。”
儿子年纪不大,但也已经明晓事理,而且这次的事与他也有点儿关系,故而魏季极有耐心地从头说给他听。
魏殊听完父亲的话,明显愣了一下,漂亮的眉头皱得比他娘还厉害。等回过神来,急切地开口“阿容与我说,她、她”语气也有些拿不准,没什么底气地继续说“她不愿回都城去。”
魏母伸出食指戳戳儿子的脸,与他分辩,“便是阿容不愿走,如今怕也是不能了。”
姜家来信的目的是想接回暂养在他们魏家的女儿姜容。其实魏母心底里也是不希望阿容离开魏家的,当年小姑同姜家如今的家主姜出和离,带着年才七岁的女儿从都城回到这远在梧州的娘家,不过一年就病逝了。此后阿容一直养在魏家,被她当成亲生女儿一样呵护了这么些年,说送走就送走,谁又能忍心呢
儿子与阿容是表姐弟,感情一向十分和睦,她还想着再过两年就给两个孩子定下亲事,亲上加亲。哪料阿容生父今年年初就开始写信来,说想要接回阿容这个女儿。
这次的信更是一大早就递进了府里,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呢。不过是前几封信上的老旧说辞,翻来覆去又重写了一遍。
姜出他们拦不住,也不敢拦。
如今正逢乱世,姜出在都城为官,受先帝遗诏辅政。只是明面上虽是辅佐汉帝,实际上汉帝年幼,为他所挟,政令皆出自他手,就连封拜官员也由他决断。可见已是成了能只手遮天的厉害人物。
天下人皆知他的野心,小皇帝不过是他手中的一个傀儡。梧州距都城路远,魏季风声虽听了不少,到底也不知都城里具体是如何的情形。何况姜出在他心里还是当年那副荒唐又不学无术的样子,实在难以想象今日如传闻般的杀伐决断。
半年前梧州刺史薛擅打着为汉讨贼的名号率军攻入都城,非但没能斩杀姜出,反倒成就了姜出的忠臣名声。
而薛擅自己,战败后在梧州称帝还不足百日,就被手下大将郭追斩杀在卧榻之上。现如今梧州群龙无,骈州孙围虎视眈眈,时刻等着吞并此处,称霸北地。
梧州风雨飘摇,魏季思来想去倒是宁愿把姜容送回她生父身边。实际上就算他不肯,看姜出信上的意思,也是铁了心要把女儿接回姜家。
几次来信催促他都压下了,结果拖到现在,与上一封才隔小半月,信又再来。
这勾起了他不太美好的回忆,因为当初姜出求娶自家妹妹的时候就是这番不要脸的姿态,如今像是生怕他们把他女儿藏起来,恨不能亲自来接。
魏殊垂头丧气地站在一边,也没再说话。他早不是撒泼耍闹的年纪了,心里再不舍也能看出父母的为难。他当然是不愿意阿容回姜家的,只是他懂得寄人篱下并非是什么好滋味,父母再把阿容当作亲生女儿,她到底有生父在世,如今生父要接走她,她还会甘愿留在舅父家吗
魏殊胡乱想着,隔得很近的魏夫人轻轻吸了下鼻子,说了句不相干的话“什么味道”一股子臭气。
话说完就见魏殊本是恹恹的神色中渐渐透出一些不自然来,便懂了。伸长了胳膊拍了他一下,正色道“拿出来。”魏殊不肯,脚下向后退了两步,手也立刻护在袖子上,挂上了一脸的提防抗拒。
袖子里放的是肉煎。阿容病了许多日,前日方好些,一直同他扮可怜,说嘴里吃什么都没味道,想吃街上叫卖的肉煎。
只是肉煎吃着虽然很香,味道闻着却不大好。而且魏夫人一向认为外头的东西不干净,不许他们跑出去乱吃。
和儿子拉扯两下,倒是魏夫人先妥协了。
“罢了。”魏夫人低低叹了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吃上。”
姜容团着锦被坐在床上,海棠红的帐子四下垂落。她百无聊赖地刮着被面上的绣纹,病才好一些,舅母仍不许她出门。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白白小小的耳尖一动,跟着眼一亮,伸手撩开帐子露出小小的脑袋。眼见着晏娘走进视线里,她睁大漂亮的眼睛问“殊弟来了吗”
晏娘是府中上了年纪的仆妇,在下人中也算很有威望地位的。从姜容来到魏家起就是她从旁侍奉着,今日穿了件栗色对襟褂,头在脑后梳成油光水滑的髻,手里提着极大的一个食盒小步迈进室内。
姜容虽然生得细挑,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瞧着就楚楚可怜,但格外能吃好吃,在病中食欲不振犹能每顿吃下一大碗粟米饭。
晏娘有些担忧,若过两年还这样能吃可如何是好,可又不忍心饿着她。心里叹气,嘴上回话“少爷方才来过,又急急忙忙走了,想是有功课未做吧。”
她还正奇怪呢,以往少爷课业再多,至少每日要过来同表小姐说上两句话。今日倒是只埋头在门外徘徊,见她过来,手里东西塞给她一言不就走了。
姜容眨眨眼,眼里也有疑惑。
等吃饭时这疑惑就被她抛在脑后了。案上摆着一盘炒兔肉,一条小小的煎鱼,一盘青菜,一碗粟米水饭,其余皆是打牙祭的糖糕果子。
魏殊一大早跑出府买的肉煎仔细用油纸包着,在油里滚过的面皮炸得金黄,外头撒着芝麻,里头裹着酱肉。姜容手指摸上去,还能触到余温。
晏娘是知道的,夫人不喜少爷小姐吃外头食摊上的东西。这肉煎指不定是少爷如何小心避着,偷拿进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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