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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以来,戈舒夜便每日跟在韩偃屁股后面,比韩春还跟屁虫,他拜见长辈,她就跟着拎袍角;他读兵书,她就给他翻页;他练剑,她就给他递水;他宴饮,她就替他行令;他投壶,她就替他计分;他射箭,她就同他报靶;他打麻将,她就给他递牌——
韩偃第一次接到她偷过来的八万二饼,下巴都要惊掉下来了,心想探子这么好用的吗?比趁机偷看小尼姑的韩春可机灵多了!
又兼叶妈妈每日给她更换新衣,韩偃今天穿豆青色,就给她穿青纱;韩偃穿紫袍,就给她穿藕荷色裙子;韩偃穿了件砖红色道袍,叶妈妈就给她穿件水红色衫子,还系着道袍一样布料的大红头巾,像个漂漂亮亮的配套售卖的工具人。连韩春都笑话她:“你是大少爷挂在腰上的荷包吗?生怕别人不知道是吗?现在人家都说,你是姑妈给大少爷安排的通房!”
韩偃看她毫无变色,脸皮厚的很。
随即又看到她毫不避讳地往小本本上记:“某年某月日,腾骧左卫指挥佥事韩偃,某时起,某时早饭,某时习武,某时与亲眷xx打麻将,作弊,嬴钱二吊。xx不服,二人吵闹掰腕子角力,韩偃又赢钱一吊半。韩安人得知,罚跪没收。xx时休。”然后小报告就扑棱扑棱被信鸽送到沈自丹面前。
沈自丹每日看着这些家长里短的流水账,噗嗤一声笑出来:“她到底是聪明还是蠢?”
新月道:“督主是否和她有过什么约定?”
沈自丹沉吟:“信号,唤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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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月黑而冷,已是二十九,马上就除夕了。整个韩府整饬一新,香火烛案都贴了大红的福字,三牲贡品也都摆好。韩偃有点百无聊赖地写着春联,消磨十三夜给他磨墨。
“你也是好人家的孩子,为什么要做探子这见不得人的营生?”
“自然是无处可去。”
“你父亲母亲于心何忍?”
“我父亲叫我害死了。”十三夜毫无起伏地说,仿佛说的是他人的事。
韩偃一噎,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茬,安慰女孩他实不会,看见女孩哭哭啼啼他都会手脚麻——再说,怎么安慰呢?对于前因后果全然不知的他,该怎么开口?她是真的反社会冷血到害死了亲人也没有感觉?还是因为伤害亲人悲痛欲绝而无法表达?
他都见过。
“你,以后怎么办?”
“什么以后?”十三夜道。
“宫女还二十五岁放还呢。——你不做探子后,是回乡?是嫁人?你们主人会给你安排吗?”
养生丧死,人生在世总要讨论这些问题,何处领钱,哪里养老,孟子说,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轮到十三夜沉默了,是啊,她原来的人生应当是什么样子的呢?韩家的家族生活总算给了她一些想象的依傍:如果那件事没有生,她就会像韩家的这些姑奶奶、少奶奶一样,嫁入东杨,每日晨昏定省,给长辈请安;有管家权的媳妇耍着威风,定夺各房之间鸡毛蒜皮的事儿,哪个多了哪里短了;没有管家权的媳妇游手好闲,左右钻营,为丈夫高中而开心,整日里结伴去庙里求子,或是放高利贷,打探着房里的大小八卦,谁家媳妇嫁妆多,谁家是低门高嫁,炫耀家室,踩低拜高,因为衣裳、出身、月钱的多少而暗中较劲……
平静、琐碎,但也丰富。
她曾被父亲尽力推到这种生活的门槛上,那是他认为能给她最好的生活。
她近乎自毁地放弃了这种生活——她似乎也不后悔,也没什么可惜的。
她直觉自己不想当媳妇儿,尽管在这个社会结构中,媳妇儿的身份才算是一个成年女子被社会接纳的标志。她应当婚姻,她应当生育,她应当尽孝,但她都逃了。她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离家三千里,千里夜奔,她也还是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
也许她只是想先找找自己。
这一刻她豁然明白过来,是她自己想学春雨剑法,完全是为了自己,但只能用为父报仇做借口——在沈自丹于昆仑绝顶使出《水寒煮玉经》的春雨剑法时,(即使它直接导致了她联盟的崩溃)她就被它迷住了。
纯粹、强大、毫无拖拉,像自然中的风刀霜剑一样,没有花里胡哨拖拖拉拉,没有故作姿态的矫揉造作。没有拉大旗扯虎皮,没有以宗师的名号结私党卖膏药,也没有以名门的名义收保护费刮地皮,就是单纯的力量,凭你的本领,能抗住你就生,扛不住就死。
没有爱也没有恨,甚至没有黑暗和恐惧。
就只有纯粹的,一刀。
她对冷血无情的沈自丹的迷恋,甚至多于对温和体贴的沈芸——那不是一种对异性的迷恋,那是一种对自我榜样的迷恋。如果她还把沈芸作为幻想的情郎来看,那沈自丹,就是她梦想的自己的一部分。
她想要完全掌控的自我。
是的,前十七年的大小姐,为了所谓“成全侠义”“顾全大局”“云杨佳话”,没有说出一句自己想说的话。也许是母亲的不够偏爱,她冥冥中感觉到必须符合她的要求才能生存;也许是父亲的过于偏爱,她明白必须完成他对她的沉甸甸的期望。
她口中没有说出一句自己想说的话,那些拒绝的话、任性的话、粗鲁的话、咒骂的话,语到嘴边,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我想变得强大,我想像沈自丹那样强大,这样我就可以说出我真正想说的话。我不在乎沈自丹是受万人唾骂的阉人,我不在乎他是那个千疮百孔的虚伪的联盟(从陕刀门叛乱开始戈舒夜就直觉到联盟不稳各怀心思,她直觉很准)的敌人。
他身上有我很想要、很想要的东西——他身上有春水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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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火流星信号响过,亦步亦趋地跟在韩偃身后的十三夜目光一闪,像蛇脱掉麻袋一样褪掉叶妈妈给她妆扮的华丽的衣饰,露出里面贴身的短打衣裳,纵身就要往院墙上蹿。韩偃一把攥住她衣角:“这么晚了,去哪儿?!”
“督公召唤。”她理所应当地拂开韩偃的手,像只爬墙的猫咪一样翻出窗口,俯身蹲下,用力一窜跳到院墙上,沿着屋顶往万花川迎风别业的方向消失了。
只留韩偃一只手空落落地伸在半空。
“养不熟的野兽啊,但我为什么要失落呢?”他心里默默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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