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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修适才立起身,“六姨,请随我归家。”
一开口,发现喉头有些干痒,大概是沉默得太久。
随他上岸登舆,来了两辆马车,一辆装了行李,二人只好在一辆车上,对面坐着。西屏见他稍侧着身子,从窗户挂着的竹帘中望向窗外,阳光一条条的细细的映在他脸上,栏杆似的拦住他的目光,他并不朝她这里看。
好在她是静惯了的人,沉默中也不觉得尴尬。
车外倒是喧嚷异常,进了城,到处是卖纸蜡灯油的摊子,过两日便是清明。竹帘缝隙中乍闪过那些纸扎的仆婢车轿,吓人一跳,颜色鲜艳得诡异。
她也是看惯了的,去年替丈夫守灵,夜里灵棚内也常是棺材左右纸扎的几个仆婢伴着她。看它们看得久了,倒与活人没什么两样。
“走文生巷。”
时修忽然出声,吩咐驾车的小厮。西屏听这巷名有些耳熟,转入巷中方记起来,从前张老爹爹的房子就在这文生巷,她在那大宅子里住过近两年。
文生巷宽得似条街,也有不少做买卖的铺面。记得张家宅门旁是一家卖绸缎的铺子,挑帘子一瞧,那铺子还在,只是“张宅”的匾额换成了“李宅”。
时修循着她的目光望到她肩外,随口道:“二舅舅七年前去通州做买卖,买卖越做越大,就将祖宅卖了,阖家都搬了去。”
那位二哥是张老爹爹独一个儿子,当初张老爹爹过世,西屏她娘还同他为钱的事闹了点不愉快,后来还是她娘带着她离了张家才罢休。
“那你三姨四姨五姨她们呢?”
“都嫁去了外乡,不在江都。”时修百无聊赖,只好望回她苍白的脸上,渐渐想起来,他其实是见过她的。
记得那年节下,他跟着他娘回张家给外祖父拜年,看见个一般年纪的小丫头,穿着簇新的桃红绸袄子,雪白的小脸藏在襟口的一圈灰鼠毛领子里,哪里冒出的精致瓷娃娃,说不上来的好看。
但她同时也有种说不上来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正好那时候他们姚家清贫,一股要命的自尊也不容许他和她搭讪。两个小人就面对面地陷在高高的官帽椅上,听着大人们说听不懂的话。
后来又见过两回,终于是在初春,她对他开了口,说的什么来着?他好像是刻意不去记得。
他循着她的目光垂眼,看到自己脚上,月魄色的靴子上沾了点血渍。那杀千刀的赵成,死也死不干净,竟弄脏了他的鞋!
他悄然把翘着的腿放下,理了理衣摆,刚好遮住靴子。
这细微的动作倒令西屏想起来了,年幼她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的鞋真脏。”他听后恼羞成怒,撇下他娘独自冒雨跑回了家,后来也好长日子不到他外祖家来,再来时,已是夏天了。
原来是各自辗转许多年又遇见了,但因为隔得太久,都缺乏久别重逢的情绪,只感到陌生。
她又问:“你爹娘还好么?”
时修看她一眼,继而漠然地把脸偏着,眼睛淡淡地望着窗外,“我爹如今做着扬州府府台。”
辩他神色语调,仿佛暗暗含着点扬眉吐气的意味。难不成还记着她当年那句话?那时候她倒没有别的意思,不过就事论事,他那鞋子沾着一圈的黄泥,的确是脏嚜。
“怪道他们都称你‘小姚大人’,大姚大人一定就是姐夫了。还有你大哥呢?”
“大哥携大嫂去了杭州上任,过两年才得回来。”
“你们父子三人如今都有了大出息了,大姐姐从前吃的那许多苦,总算没白吃。”
她轻轻的一声叹息,喉间轻微咽动,时修这时才看见她脖子上有条细细的口子,是那赵成弄的。划得不深,只渗出一丁点血,在她脖子上形成了一条锋利的红线,触目惊心。
她看见他在看,抬手摸摸脖子,低着头,眼珠子溜他一下,笑道:“不要紧,合该是我倒霉。”
也许是回应他先前那番“枉顾人命”的言辞。
“我最恨受人要挟。”他说,像是解释。
她歪上眼瞅他,“你不是说你不擅武艺么?方才那支箭放得倒准。”
“我是说不擅,又没说不会,刀枪剑戟不通,骑马射箭略懂。才刚那样说,是为了叫那赵成心慌意乱,放松警惕。”
她以为他是道歉的意思,笑着表示体谅,“我没怪你,生死有命。”
他却轻慢地笑了声,“您还真是看得开。”
她心里恼恨他一下,没话回了,嘴角在沉默中渐渐搁得四平八稳。
不到午时,马车停在了姚家府邸前,门上两个小厮忙来接应,西屏随时修下了车。甫进府门,见一方十分宽敞的院落,绕廊而入,由东廊角穿过洞门进了一个林木繁茂的花园子,只见语燕啼莺草花香,泛水浮萍随处满,好一所雅致清幽的宅子。
蜿蜒石径上,老远就看见一个葳蕤绰约的妇人迎过来,西屏立时便认出那是她大姐姐张顾儿,她迎过去,还和幼年一样喊她:“大姐姐!”
张顾儿却打量她半晌没敢认,听见时修在旁咳嗽了一声,才忙把人挽起来细看,看着看着,不禁泪花染眼。
没等泪珠子掉下来,立时便揩了,眉开眼笑地拉着人的手拍,“细看还是有些小时候的影子,你小丫头的时候就生得好,没见过比你还标志的小女孩子!”
时修站在一边,不由得看一眼西屏的侧脸,她那半个弯月牙似的嘴角像个温柔的钩,给夸得有点不好意思,笑咧得大了些,“大姐姐过奖了。”
顾儿长叹一声,“如今都二十二了吧?我记得你和我们狸奴是同年,那时候要他叫你六姨妈他还不乐意,回家和我生了两天气。”说着剜了时修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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