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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云墨……”那人似乎并未听见皇帝的威胁,只是抓着这三个字喃喃自语,目光迷茫地在半空中飘了飘,“这名字有点耳熟……唔,应当是我的名字。”
“怎么,坐牢坐到失心疯,连姓甚名谁都忘了?”印暄冷笑。经年幽囚以致疯癫并不罕见,但放在面前之人身上,他更相信对方是在装疯卖傻。
印云墨不太习惯地摸了摸刚被剔得光溜溜的尖细下颌,“有人唤时我为名,无人唤时我为我。地牢里除了我只剩蛇虫鼠蚁,要名姓做什么?”
印暄自幼领略过他混不搭调的言谈,懒得在字眼中纠缠,直截了当地诘问:“印云墨,你勾结玄鱼观道士微一,教他到朕面前来危言耸听,藉机脱身囹圄,你可知这是欺君大罪?”
印云墨露出吃惊神情:“啊呀,我还以为是皇上宅心仁厚,特意命那小道士出此奇招,好赦我重见天日呢!原来却是我自作多情。”
“你……”印暄一口气噎在喉咙口,恨不得立即命人拖他下去,重新打入地牢。他在袖中攥了攥拳头,忽然意识到情绪有些失控。
多年来练就的养气功夫与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一夕之间竟数度愤溃,令年轻的天子顿时警醒起来,想起幼年时总被这人戏弄到张牙舞爪、暴跳如雷,更是暗恨不已。
“如今微一远赴北疆,你自然可以抵赖,待他回京,朕必审到你二人俯首认罪为止!”
“若是那道士真解了边关之急,皇上又当如何处置?”
印暄面无表情道:“功于社稷先赏,欺君罔上后罚。奖惩须论律,功过不相抵。”
印云墨拍了一下手掌,笑道:“我家小暄儿长大啦!”
“放肆!”印暄皱眉厉喝,“朕看在皇室宗亲的份上,才对你一忍再忍,你若再敢出言犯上,休怪朕不讲情面!”
印云墨微怔,撇了撇嘴角道:“还是当初的小婴儿好啊,粉糯糯的一团,一抱就咿咿呀呀地扯人头发,拿玩具逗就笑个不停,睡着了还会流口水……再大些也好玩,口齿不清又爱追着叫‘小六叔’,听起来像叫‘想溜猪’……再大一些变成个小人精,整天端着脸装大人样便无趣多了,不过稍微捉弄一下就原形毕露还是很好玩……现在,唉。”
他重重叹口气,无精打采地道:“皇上莫要误会,我不是说你,是说我三哥家的小侄子。”
他不提倒也罢,一提先帝,印暄的脸就青了。
“你竟还有脸在我面前提起父皇……恬不知耻!”他气得连朕都不称了,面色青寒如铁,齿间咬得咯咯作响,“勾引兄长,秽乱宫闱,你知不知道礼义廉耻、三纲五常为何物!”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礼不愈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为三纲;仁、义、礼、智、信为五常。”印云墨面上毫无愧怍之色,一脉平静地问:“皇上又是否知道,这礼义廉耻、三纲五常是何人所定?”
“古之圣人所定!”
“在圣人之前呢,纲常未定,难道人便不是人了么?”
印暄咬牙道:“人之所以区别于畜生,在于伦常不乱!”
“好,你说乱了伦常便是畜生,那在开天辟地之后,远古洪荒之时,女娲伏羲兄妹结合方才诞生人类,此二神是否也是畜生?”
“……神是神,人是人,岂可混为一谈!”
“好,就说人。如何表兄妹可以成婚,堂兄妹婚配就是乱伦?”
“堂兄妹同祖同姓,视为内亲,内亲不可乱;表兄妹为外戚,姓氏不同,不入同一宗庙,自然可婚配。”
“人乃父精母血所生,父母之血脉各占一半,何有内外之分?若是血缘亲近不可结合,不论堂兄妹还是表兄妹婚配皆为乱伦,如此简单的道理,圣人为何就不明白?”印云墨说得兴起,撑着床板坐直,滔滔不绝地道,“远古没有乱伦之说,亲兄妹亦可婚,乃是因为世人不知血缘亲近者相婚配,后代多生痴、愚、残、疾。至医学渐昌后,方才知晓‘若取同姓,则夫妇所以生疾,性命不得殖长’。也就是说,兄妹不婚的根源,防的并非伦理纲常,而是‘其生不殖’。而同性之间本就无法生殖,是否同姓同宗又有何区别?只取两厢情愿四字,他自欢愉他的,与人无碍,何罪之有?”
“与人无碍?你们如此行径,致我母后于何地?!”
“三皇兄风流成性,光是我入狱之前已纳八侧妃十二侍妾,媵婢娈童更是数不胜数。皇上焉知少一个露水之欢的印云墨,他便会专宠你母后?”
印暄哑口无言,片刻后又质问:“堂堂七尺男儿,雌伏于人下宛转承欢,如此自甘堕落,你就不觉此身污秽肮脏?”
“呵,此身不净。皇上能出此言,不论本意为何,便是种悟性。”印云墨轻笑一声,唱偈般漫声吟道:
“男体污秽否?我有你也有。
津唾污秽否?我有你也有。
阳精污秽否?我有你也有。
佛曰身不净,腥臊每具陈,
皮囊惟臭秽,不值爱与怜。
道以身为鼎,真火炼金丹,
芜杂皆淬去,心念一何纯。
红尘是欲海,身受劫难逃,
入欲还出欲,返璞归真元。”
印暄怔怔看他,偈语在脑中如罄嗡鸣:我有你也有……入欲还出欲……
多年前所见的一幕,印云墨在交欢中仰身望向他的幽凉眼神与乍然一笑,伴随着那句令他遍体生寒的问话,霎时间划过心头。
直到数年后初晓人事,印暄才明白那一幕的含义,以致多次梦中惊醒,犹自呻吟绕耳,冷汗涔涔,从此深恨那人的厚颜无耻与无所顾忌。
如今一句轻描淡写的“入欲还出欲”,便想将他自孩童以来的迷惑、困扰、震撼、厌恶与怀恨一笔勾销?想得倒美!
“强词狡辩!”印暄冷冷道,“如今边关有变,怪力乱神之事既为朕亲见,姑且依微一所言一试。不论你二人作何勾结,暂时留着你或有牵制之用。你就给朕老老实实待在这废殿,敢跨殿门一步,朕命监守紫衣卫格杀勿论!”
见他拂袖而去,印云墨忽然想到什么要事,朝皇帝背影喊道:“别忘了叫人给我送一日三餐!”
萧秋多事忧国运,群龙有首煮羹汤
这场深秋豪雨足足下了半个月,才稍呈停歇之势。
印暄在这半个月内所批的奏折有往常的三倍之多,且十有七八都不是什么好事:山阴道沁河决堤;甜水原闹蝗灾颗粒无收;昶州、旭州一带马贼聚啸,袭击州县、杀官夺粮;就连天子脚下珞陵城郊,也因山体滑坡,一整个村子被埋在泥石之下。
头疼之事一件接着一件,仿佛伴随着这场淫雨而来的不仅是残冷秋杀,更是颢国百年不遇的巨大危机。
“多事之秋啊!”印暄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端起案角的青花瓷杯,触到唇边才发现茶水已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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