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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那媳妇也说过这么一嘴,梦迢只当是孟玉欺瞒了邻舍,眼下听来,却不是,这慌,是有些实在的。她拍下手心里的圆瓜子,想了想,“你老爷说先前住的那户人家,他许了高价,叫他们搬到别处去了。”
“嗯。”彩衣点着下颏,不以为意地撅起嘴,“大约老爷就是借他们家编的慌吧,现成有这么户人家,现成又有两姊妹,也不怕董墨查访。”
梦迢蓦地想起那把伞,使彩衣寻出来,撑开细看,镌刻的“银”字还明晃晃地躺在手柄上,荷花还在伞面盛放。
她举目看着,没由来地心紧一下,笑了下,“这两姊妹,大概也是叫银莲与玉莲吧,大约是咱们盗用了人家的姓名。”
思绪还未够向深远的方向展开,便听见忽一声调侃,“大晴的天,撑伞等着老天下银子?”
兀的吓了梦迢一跳,扭头看去,是董墨站在密压压的槐树底下,剪着胳膊,不知站了多久,听见了什么。
梦迢丢开伞,将胳膊肘撑在窗台,支颐着下巴遥遥对他笑,“你几时进来的?脚步声也没有。”
“才刚到。”
他穿着梦迢“裁做”的那件暗绿圆领袍,像是老槐树修出了人形,好个钟灵神秀。梦迢稍不留神,便被色相迷了眼,两只锐利的眼睛益弯起来,“你进来坐,外头怪冷的。”
董墨仍在原处,些微歪着下巴,“姑娘的闺房,我不大好冒进吧?”
“谁要你进我的卧房?外头堂屋里坐!”梦迢剜他一眼,捉裙蹦下榻去。
她蜜合色的衫袖在窗口扬了扬,顷刻掠了去。董墨远远望着,低着眼笑一下,紧着举步朝正屋里去。
两个人尘光照堂里又再相逢。堂屋里空荡荡的,桌儿也搬到厨房外头摆着去了,只得一张藤编的斜背倚与一根竹编杌凳孤零零靠在墙根底下。
梦迢将那烧宽的杌凳当了桌儿使,挨挤着摆上茶点,叫彩衣格外搬了条长条凳来请董墨坐。董墨高高的个头配着那“矮桌”,怎么都不爽利,便将背压低,两个胳膊肘撑在膝上。
这样倒好,稍稍一抬眼,就能正正瞧见梦迢的脸。梦迢将点心碟子换到他跟前,也不问他来的因由,只招呼,“你吃过饭了么?”
“你是问午饭还是晚饭?”董墨挑着眼笑了笑,由袖里掏出几个柔软的线团,“我想叫你打个络子,笼熏球用。”
梦迢把眼落到他腰间,正挂着个镂空的银熏球,亮锃锃的,生着铁寒。她也俯低腰,凑过去,一把捞在手上,“这雕花好看,笼上络子反倒不配你,不要去笼它。”
她低着眼,撅着嘴,说着“不要”,仿佛在撒娇。董墨不由得抻直了腰,垂目盯着她纤长的手指抚着熏球的雕纹,似乎是抚过了他周身曲折的经络,离奇的,他有些热。
梦迢手托熏球,仰面扇动着一泓澄明的眼波,“依了我的话吧?”
董墨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跳得他心虚。他绞一圈银链,将熏球抽回,“你不是犯懒才这样讲的吧?”
“我是真心为你好呢。”梦迢轻恨他一眼,“我有什么可犯懒的,给你打个络子,又能抵债,我还巴不得。”
说到抵债,董墨将腰又再俯低,“托你做的那些巾子几时做好,我和你们县尊大人可是讲好的,十一月里就要往人家去说亲,可别耽误。”
梦迢咬着嘴皮子笑,嗓音十分轻盈,“月底一准交给你。这回你给我抵多少钱呀?”
董墨心里压根无账,脱口便道:“就抵五两,你看怎么样?”
梦迢大惊,烁烁睁圆眼,兜着个下巴惊骇。不知怎的,那乳白的皮肤嵌着两颗水汪汪的黑眼珠子,令董墨想到饱满多汁的鲜荔枝上,残留一点嫣红的壳屑。
他想用手剥掉她两颊上那点绮丽的碎壳,只是想着,梦迢却一阵风似的旋进卧房里去了。董墨扭头向那靛青的门帘子缝隙里看,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里头窸窸窣窣地翻动什么,翻得人心里也窸窸窣窣地弹动,毛孔酥酥麻麻地痒。
很快,梦迢又像一阵风吹出来,抚平他身上颤栗的汗毛。她赍怀着本蓝封皮的册子,线装得不整齐,明显是她自己订的。
她在他面前一页一页翻过,董墨眼尖,纸上记的都是些日常开销,哪日买绒线,哪日买猪肉,哪日买柴火。翻到一页,上头大大录着“欠董章平纹银五十两”,边上列列小字又录着折抵的款项。
检算一番,梦迢笑嘻嘻地抬眼,“瞧,就只差你三十八两了。”
最后一抹金灿灿的秋光在她眼里闪耀着,董墨就以为她这点快乐是真实的了。他还想叫她再快乐一点,扭头朝卧房里喊:“玉莲,取支来。”
梦迢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翘等着。片刻彩衣拿出支蘸了墨的糙递给他,撑着膝躬着腰一道围在他身边。他举起,对着门口的晴光拈去参差的毛,捻细了尖,在账篇子上写下:“十月初八,银莲一笑,折抵十两。”
趁他低头,梦迢的笑却在脸上僵了僵。她苦心经营,费力擘画,就在这意想不到的时刻,她知道他已经有些爱她了。可她并没有事即成的得意,反倒涌出一阵胆战心惊,为她心底那不受控的一点快乐。
尽管她不想承认,但心底那一绿轻微缥缈的快乐,仍然像忽然释放了一个被关押许多年的囚犯,在突如其来的自由面前,无措,彷徨,欢喜,大口大口地踹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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