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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圆满脸委屈,“二姐姐这是怎么了?”
清如待要说话,清容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她心头一跳,这才回头望了眼,见斜对面的木作回廊上站着她祖母母亲及几位外客,顿时大大慌乱起来。苦心经营的温良淑德的品行,就因这一拍,全都丧尽了。
谢老太太愠怒地看着扈夫人,“怎么回事?”
扈夫人脸上倒是淡淡的,笑道:“她们姊妹间常闹着玩,我说了不知多少回了,如今各自都大了,不能总使小孩儿脾气。四丫头有时候爱开玩笑,二丫头又不肯让着妹妹……这可好,叫大家看笑话了。”
一个千方百计维护自己女儿的母亲,总可以把事情说得模棱两可。众人都长眼睛,分明是二姑娘扫了四姑娘的脸,在扈夫人口中却变成了姊妹间闹着玩,且还是四姑娘的玩笑引的。
倘或一母所生的姐妹倒也罢了,牙齿碰舌头,家家都有玩闹的时候。偏偏四姑娘是靳姨娘养的,才回来两个月,里头多少名堂,就是不说,大家心里都有数。二姑娘是嫡女,难免骄矜,四姑娘可怜见儿的,做小伏低地讨好,还被人这么欺负。有外客在尚且如此,要是关起门来过日子,那委屈必定能当饭吃。
贵妇们因让扈夫人面子,笑着说了两句顺风话,但神情全不是如此。谢老太太蹙眉,远远瞧了清圆一眼,囫囵道:“由着孩子们闹去吧,她们今儿吵得不可开交,明儿又好得一个人似的。”边说边往花厅里引,“我才得了好茶,这样天气最适宜听雨品茗,诸位夫人,里头请吧。”
贵妇们慢慢腾挪进了屋里,清如先前芒刺在背,这会儿方松了口气。可错已经铸成了,千方百计营造的大家闺秀做派,也被这一个动作打得七零八落,这会子后悔来不及,满腔的气唯有撒在清圆身上。
“你是有意的!”清如红着眼盯着她,“你瞧准了老太太领着外客上这头来,故意把我惹恼了,好叫我出丑。”
清圆还是一脸无辜的样子,“二姐姐怎么说这样的话,你我同气连枝,伤了你的体面,对我有什么好处?”
“好处大了,你就是想压我一头,好叫你自己做人。”清如气涌如山,越想越觉得吃亏,要不是碍于现在处境,非赏她一个嘴巴不可。但既然打不得,话里总要给她点颜色,便哼道,“你别打量她们见你可怜,就觉得自己得了势,趁早别做梦!你这样的人,家里下等的使女都比你强些,我劝你刹刹性儿,别想攀高枝,仔细爬得越高,摔得越狠。老太太接你回来,不过拿你当狗养,你真当自己是千金万金的小姐,和我打起擂台来!”
泄愤般说完了这席话,转身便往廊子那头去,迎面正遇上抱弦。那丫头见了她,退在一旁行礼,主子惹人嫌,奴才当然也不是好东西,清如瞧她不顺眼,拂袖低喝了声“起开”,力用得大了些,险些把她推个趔趄。
抱弦愣了愣,看苗头就知道先前闹过了。也顾不得其他,忙匆匆赶回来,到了跟前见清圆干站着出神,问怎么了,“我才走了一炷香时候,怎么又闹起来了?”
清圆叹了口气,清如说话真是入木三分,但凡有些气性的,早被她怄死了。不过之前确实是自己动了些小心思,也算打个平手,便不去计较那些。把地上的漆盒拾起来,看着满地的酥饼感慨:“多可惜,我一个都没吃上呢。”
短暂的小风波过后,倒也天下太平,宾客们吃罢了晚宴方散去,老太太领着家里太太姑娘们送女客。谢府门前雕花马车排起了长龙,大家脸上努力维持着笑,待最后一辆马车走远,憋了半天火的清如等不及便作起来,指着清圆的鼻子向谢老太太控诉:“祖母,你快好好管教管教她!今儿她做了套让我往里头钻,害我在人前丢了丑,这笔账我一定要同她算。”
老太太不耐烦她这样闹,厉声道:“吵什么,还嫌不够丢人?是她拽着你的手,让你打落那盒东西的?你自己但凡尊重些,哪里来今天的事?满升州的夫人小姐们瞧着,你身为谢家嫡女,就是这样做派,叫人背后怎么议论你!”
这些话虽是斥责清如的,可老太太的眼神却停在清圆脸上。清如平时娇惯,确实霸道了些,但清圆的城府令她刮目相看。
“那盒酥饼,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太太顿了顿问。
说起这个清如就生气,别过脸不愿作答,还是清容冒冒失失蹦出来一句:“那是丹阳侯公子送给四妹妹的,四妹妹借此做东道,请咱们吃呢。”
这就是了,难怪清如会着了道儿。可这种事,挑不出错处来,三公子送吃的,你不能去怪三公子;清圆得了吃的和姐姐们同享,更是她眼里有人,不拿大吃独食儿。所以怪来怪去,只能怪清如糊涂,怨不得别人。
扈夫人眼见吃了暗亏,却又声张不得,心里也窝火。只是连老太太都表了态,她这个做嫡母的难,愈让人觉得没个当家主母的气度。说不得怨不得,只好尽力平息,便瞪了清如一眼道:“你妹妹原没有错处,你让祖母管教她什么?倒是你,我瞧你平常稳妥得很,到了场面上竟这样上不得台盘。”见她梗着脖子,一副不受教的样子,愈恼了,呵斥道,“还戳在这里做什么,说错了你不成?还不给我进去!”
清如跺了跺脚,气急败坏迈进了门槛,清圆怯怯道:“太太别生气,这事委实是我欠考虑了。”
不想扈夫人笑了笑道:“你没有欠考虑,我看你考虑得很周全。不过爷们儿送的东西,本不该收的,你也十四了,要知道避嫌才好。”如此大节上过得去的敲打,任谁也不能挑眼,复对老太太道,“今儿操劳了一整天,母亲快进去歇着吧,可别为孩子们的小事伤了神。”
于是一家子都进了门,抱弦搀着清圆往回走,细雨打在伞面上,身前一盏风灯幽幽,照着脚下光滑的青石板,倒映出一团橘黄色的亮。
“只怕太太自此就要盯上姑娘了。”抱弦说,转头瞧瞧她,她侧脸坚定,并没有半点忧心的模样。
“自我回谢家那日起,她不就盯上我了么。”清圆望着远处檐下的灯笼,喃喃说,“早前克扣用度,将来婚事上必要作梗,这些都是难逃的。横竖躲不掉,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原本清如要是不处处刁难,我同太太之间的恩怨与她无关,可如今你也瞧见了,太太面上还知道周全,她却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常叫人下不得台。”
抱弦点头,“我明白姑娘的意思,二姑娘骄纵惯了,别说姑娘,就是咱们做下人的,也听不得她那些难听话。不过今儿我倒挺欢喜的……”她话说半句,冲清圆眨了眨眼睛。
清圆不解,“你欢喜什么?”
抱弦道:“丹阳侯家的公子呀,心里十成是有了姑娘。这样多好,姑娘从小没母亲,虽说陈家二老待你好,到底没有那么亲厚。我干娘以前常说,人一辈子分两截,做姑娘时好赖不过短短十几年,只有嫁的姑爷好了,那才算有福之人。姑娘如今姻缘来了,小侯爷是皇亲国戚,升州多少贵女都以嫁进丹阳侯家为荣。这么好的机会,姑娘万要把握住,既到了这步田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吧。”
清圆听了不做声,这句话像碾子一样,在心上滚了一遍又一遍。若说把握,十四岁的年纪懂什么情情爱爱,只觉得这样东西有人抢,必定就是好的。
她散漫下来,倚着抱弦的肩头道:“这话咱们私下说说便罢了,院里也不要同别人提起。”
抱弦道是,但神情茫然,似在斟酌她话里的用意。
清圆叹了口气道:“咱们院子里也有太太的人,前阵子那封信的事她未必不怀疑咱们,只不过不敢拿把柄,暂且将就着。”
抱弦是聪明人,略定定神,便知道是谁了,“姑娘说的可是小喜?”
那丫头的老子娘管着府里车轿,这份差事又是太太院子里徐嬷嬷牵头的,七拐八拐的交情,总说得上话。
抱弦见清圆点头,又道:“那想个法子,把她调到下房当差去吧,留在跟前万一有个疏忽,岂不成了心腹大患?”
清圆说不必,“留着她自有用处。”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可亲的微笑,这样的样貌秉性,外人看来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罢了。
主仆俩慢慢走在夹道里,走了一程子,她忽然问抱弦:“你可觉得我太工于心计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有时候很害怕,怕将来自己像个怪物似的,一辈子活在恨里。”
抱弦比她大两岁,性子沉稳细腻,也善于开解人,笑道:“姑娘怎么这么想!倘或我遇上姑娘遇上的那些事,只怕比姑娘更计较。那些指手画脚的全是局外人,局外人说话不中听,可以不必理睬。姑娘也别着急,等日后嫁个好人,当上了别府的主子奶奶,谁还愿意活在恨里?”
这么说未来可期啊,就像越往前,离灯笼照耀的光带越近,人生也是如此。坏到极处坏无可坏,剩下的便都是好了。
***
今夜雨打青苔,簌簌下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只听檐下的涵洞里响起淙淙的流水声,闭上眼睛侧耳,恍惚有身在山林的错觉。
陶嬷嬷进来送新摘的枸杞芽儿,说既可炒着吃,也可晾干泡茶。清圆偏身来看,笸箩里的嫩芽青绿可爱,便捏起一片尝了尝,笑道:“果然有些甜丝丝的。”
陶嬷嬷道:“这是头一批冒尖的,雨后最是嫩,我起了个清早,只摘了这些,明儿再摘的,成色就大不如这个了。”说罢嗓门矮下来,左右看了看又说,“太太今儿原想邀知州夫人上奇香馆去的,谁知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说知州夫人今儿有客,抽不出身来,姑娘道那个客是谁?”
清圆摇了摇头,接过春台送来的纱网,把枸杞芽儿慢慢装进网袋,让人挂到檐下风干。
陶嬷嬷一笑,“是东府的二太太。他们原没什么牵扯,特特儿登门,不知是什么缘故。”
清圆哦了声,纽子上系着的手绢从美人靠的间隙里滑落下去,她半探出身子去捡,晨间的日光在她眸底跳跃,她淡声道:“八成是东府的四爷到了议亲的年纪,二太太也想托知州夫人说门好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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