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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肴随意点点头,原只是随便提了一嘴,谁知判官眉头解不开,谨慎问道:“漌月仙君?”
那只拨弄的手铮地弹断根弦,洛肴不动声色道:“如何?”
这二字像石子坠入水面泛起涟漪,判官的面色顷刻间复杂地拧起来,又猋忽归于平淡。
“未有如何。”判官语调轻得如同虚响,似有若无地感喟:“或许是宿命吧。”
判官代天道执笔,经手命薄浩如烟海,有时也说不清“宿命”究竟是什么。
凡人语谶言、卦象、掌上一道褶皱,修道人语因果、业障、不可偏摇的道心。判官在无数命薄添墨减墨,这过程又何尝不是在自己命书填词加句,才知天道之下有人企图挣一挣宿命,也无力勘破“翻覆命运”这件事本身,是否也不过宿命的一部分。
或许是永恒对于判官而言实在乏善可陈,他一时竟生出几分想道破天机的心思,不过终究是忍住了,诚如他方才所念,谁能知晓他的“道破天机”不是天机要他道破的呢?
于是他只问:“你当真想知前生事吗?”
洛肴细想其实也不然,他每每脑中走马观花时都跟看话本似的,毕竟人死如灯灭,又何必汲汲执着生前。
但此刻他头又痛起来。
提醒他已走到一处决绝的山穷水尽,走到世间爱恨痴嗔必有的终结,可即便如此,却仍然有不愿放手之事。
洛肴便点了点头。闲闲腹诽自己或许是死于好奇心。
判官意味深长地望他一眼,“那漌月仙君身上有一物,与你前世有关。”
说完摆出个讳莫如深的神情,再不肯多言。
红尘
人生前的四肢百骸,每处器官都有其称谓,人死后的三魂七魄,每缕意念皆有其名词,在无间道狱亦然。
不过他们喜欢在这些名字前面冠以特定的动词,譬如拔舌、譬如剜肉、譬如剃骨。
他明了皮囊之下是血肉堆积的俗物,心脏剥出来后如何在掌中跳动,肺叶挖离躯干翕张的姿态,血液流空是怎样的声音。
凡间的酷刑忽而显得想象力匮乏,五马分尸其实是温柔的消遣,他也曾感受自己被剁得细碎,或是顷刻化为一滩爆裂的肉泥。
但他还有心思去不着边际地联想,内脏扯出纷纭的肉丝像孟夏飞絮,溺亡是淹没在潮汐的子宫里,割开喉咙的时候,呼吸血的味道会更加清晰。肉体惨不忍睹的暴毙并不是折磨,而是炼狱好心休憩,在他们要将魂魄一片一片削尽之前。
这些碓磨锯凿、斫锉镬汤,洛肴逐一试过,可惜在万千死相变换中疼痛都杂糅到了一处,分不清究竟哪种最苦。
或许最苦是将他缝合的记忆针线像织就了月光的余温,如此苍凉、霜白,到所有前生事都忘却,好似从来没有去往过那片尘土。
等他想起自己为何受这般苦契,定要撸起袖子和阎罗好好理论。
不过十殿阎罗一纸缓刑,让他替行阴差之任,洛肴不禁暗忖地府是不是人手凋敝,又琢磨这算不算从九品芝麻小官,苦契能否少个四百九十九年。可惜阴差不好办,直到此次回地府,他才寻到四件器物中的一物。
判官的话语意不明,洛肴心不在焉道:“随身携带?”手上将工整的垂穗拧乱,结成麻花,再重新一点一点梳理得整齐。
判官含糊其辞:“或许。”
判官见洛肴突然坐得端正,罕见从没个正形到有点正形,嘴里大悟般地“噢”一声,以为他想起些什么,纳闷间却听他自恋到:“他心悦我。”
真是聋子吹笛摸不着调、瞎子弹弦儿不靠谱。判官服了,抄起功德笔作势赶他:“办你的差去,小心我在阎罗那参你一本偷奸耍滑。”
“阎王爷明鉴,我可堪称地府劳模。”洛肴唇角一勾,身子迈出门槛却忽然探个脑袋回来,“差点儿忘了,南枝说那漌月仙君的命是被人吊着的,这恐怕不符地府规矩吧?”
判官头也不抬地挥手作驱:“那人已付出代价了。”
洛肴暗自咂舌,沿原路折返,途径亘古不变的幽冥。
途中数不尽尘缘具消的亡魂,在无垠至极的无间道狱来来往往。凡人总寄希望于转世,因而谬论不存在真正死亡,他们习惯以魂魄的相似性作为区分,可殊不知因果才是尘寰的节点。当一个人故去,投胎轮回之后,他不会再是前世某某,没有经历那些苦痛、挣扎与救赎的往日种种,他不知道,也不记得。
他只是凡间崭新寻常客,早已被忘川水洗尽铅华,过去和未来与前世全然无关,除去那缕相似的魂魄外,浩荡其余皆永远埋没红尘中了。
洛肴不知站立了多久,直到周遭又恢复那吞噬一切的虚无,才忽然似被安静吵醒。
此处,连永恒都只是匆匆过客,浮生更不过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他伸手按在胸口,想这几寸血肉也曾奋力跳动过罢,但很快垂下臂膀,再归返阴阳交界道时还是闲庭信步,食指勾着沈珺那枚玉坠转啊转,尚隔大老远就懒懒拖着音道:“如何了?”
景宁嚷到:“你是不是又去偷懒啦?”朝他招手,“寻到她了,快来快来。”
待洛肴走近,那个少女倩影清晰映入眼帘,罗裾薄薄,似秋波染,杏仁圆目中仿佛总拘着一汪浅水。
立夏向众人略微颔首:“诸位仙家官。”沈珺细细问询她姓名、籍贯、生卒年份,一切皆吻合后淡淡宽慰道:“人时须臾,终有尽时。”
立夏苦笑着:“我已等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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