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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情书
(64)
简书有整整三天毫无生机地躺在病床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挺起的肚腹上绑着胎心监护器,若不是呼吸机和心电监护仪总在锲而不舍地制造着噪音,昭示着病人仅有的一丝活气,黎蘅几乎要怀疑,他的阿书已经不在这里了,所以哪怕脖子上的刀口总在痛,失血的后遗症让他时时觉得天旋地转,他却一刻也不敢离开那张病床,仿佛那上面正拴了自己的性命。
简书醒来以后仍是恍惚的,眼神里没有聚焦,似乎也人不太清周围的人,只一个劲想要抬手去扯那根直入喉咙的管子。医生说,病人的感觉能力恢复以后,会觉得呼吸插管十分痛苦,所以下意识地要把它拿走,这种时候本应该注射镇定剂,但简书仍在妊卝娠期,所有这类药物都有可能影响胎儿,因此只能硬撑。
有那么一瞬间,黎蘅是恨的。
恨简书肚子里那个生命,夺走简书的安适的生活,用简书的痛苦作为自己成长的代价。
也恨自己,大言不惭地说要给简书幸福,其实不过是从简书那里,索取到自己的幸福。
医生建议把简书的手绑起来,防止他拉拽插管,黎蘅怎么舍得?他的阿书躺在这里,说不了话、连喘气吃饭都是痛苦,不应该再受犯人一般的痛苦。他宁愿不厌其烦地把简书举起的手握住,放回原处,他知道,简书即使意识模糊,也会努力去配合他。
医生说,引发简书这次病症的原因,在医学上至今没有定论,但黎蘅查到了,网络上人们都说,这是在孕夫怀卝孕期间,没有得到良好的照顾引起的。
是因为自己的疏忽,简书才会被无数医疗器械和病痛,困在这张方寸大小的床上。
醒来以后什么都认不清,痛苦却清晰地如影随形。那根从口腔一直深入喉咙的气管插管,究竟让简书有多不舒服,黎蘅无法感同身受,但他看得到,但凡有哪怕一点点的体卝位变化,都会触发简书严重的呕意,他无从纾解这种感觉,黎蘅也无法帮他,只能忍着心痛,在他因为恶心而抽卝搐不止的背上小心拍抚,再定时清洁他的气管;胎腹绵延不绝的疼痛刺卝激着简书的意识,逼卝迫他集中,却又一次接一次地涣散在模糊不清的思绪和视线里,他时常会不自觉地发出走样的呻卝吟声,大多只是气声,被淹没在呼吸机绵延不绝的噪音当中。
短短几天,黎蘅觉得,他的阿书已经形销骨立。
大约是察觉到了黎蘅的存在,在黎蘅无数次沉默的安抚以后,简书摸索着用自己缠了绷带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就像那天在救护车上的时候。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黎蘅总觉得,握住自己的手上已经没了皮肉,堪堪是一把骨头,冰凉而瘦削。简书已经不剩什么力气,说是握住,其实不过虚虚圈了黎蘅的手在自己掌心,手指总因为脱力而颤抖着。
黎蘅哪里也不敢去。从简书握住他手的那一刻开始,他恨不得自己连动作都可以没有,能这样任他一直拉着,地老天荒。
几天以后,等医生确认了简书的生命体征渐趋稳定,那天可怖的痉卝挛也没再复发过,简书这才得以拔去插管和鼻饲。
拔管的时候引发了一阵止都止不住的干呕和咳嗽,简书几乎是被生理性的力量被动地弹坐起来的,软在黎蘅的怀里不停呛咳,折腾到医生几乎要再来急救一次,才堪堪平静下来。
简书意识还不太清楚,他开口用沙哑的声音说的第一句话,是“阿蘅,天冷了,不要穿短袖。”
去掉了鼻饲管,黎蘅开始喂简书吃一些流质食物,粥、糊或者果汁牛奶豆浆。简书反应很慢,眼睛也看不清,反倒乖得想个小孩,垂着眼,任由黎蘅抱着吃东西。他吃不下什么,每一口都咽得很艰难,常常吃着吃着就会觉得恶心,靠在黎蘅肩上喘息,“阿蘅”“阿蘅”地轻声叫,不说自己哪里不舒服,那声音虚飘得近乎叹息。
等挨过一阵,如果黎蘅再喂,他还是会继续吃。
简书的听话,让黎蘅心痛。按医生的说法,他现在是仍在轻度意识模糊的状态,然而这个人,当所有的思考、反应都成了空白的时候,最后留下来的,竟然还是坚强——就好像天生被赋予了隐忍的能力与责任一般。
来查房的医生每次看到黎蘅苍白得吓人的脸色,都忍不住提醒他去找医生给自己颈部的伤处换药,但简书还是时不时就会摸索着抓卝住黎蘅的手腕,一抓就是好几个小时不放,这让他无论怎样也不忍心离开。
简书病后,黎蘅总是沉默的。他安静地照料他的阿书,不说话,也不和谁交流,在心里对简书说话,莫名觉得他能听见。简书偶尔会随着呼吸带出一两声低低的呻卝吟,黎蘅知道,那是因为他的肚子痛得紧了。这种时候,黎蘅心里忽然会升起一些古怪的庆幸,还好他糊涂着,否则即便痛成这样,他大概也会独自撑着不出一声,让自己无从知道吧。
简书只觉得自己在一片荒凉里面走了很久,耳边全是嗡鸣,时大时小,听不清具体的声音。黎蘅在自己身边,穿着他们大学第一次见面时那件丑丑的短袖t恤。简书觉得很冷,所以想不通阿蘅为什么只穿这么一点。穿行在苍茫里面,阿蘅有时候搂着自己,有时候任由自己拉着,陪着自己一直走啊走,不说话,也不讲他们究竟要去哪里,只一直走。简书有时候挺急,有时候觉得周围笼着他的浓雾很讨厌,偶尔还有黑影飘过,他努力看了,可是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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