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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簪缨微微颔，这个动作让他本就温和的面容显得更加无害，他似乎在叹息，道：“何至于此。”

  元簪向来瞒不过自己的兄长，少年时手无缚鸡之力时是，而今掌权后仍是，他所有的谎言与心虚都无处遁形，此刻元簪能感受到的只有撕裂般的疼痛，和比疼痛更甚的愧怍心虚。

  元簪缨继续道，循循善诱，“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为何还要执迷不悟，”他的声音很轻，声音里都是对元簪这个大逆不道的弟弟的关切，“若你此刻收手，仍可为公侯，是居于庙堂还是悠游林下都可为你所选，簪，不要一错再错下去。”

  元簪的手越来越凉了。

  他面上已无任何血色，与映照在地上的月光一般惨白。

  元大公子就坐在他面前，一如多年前恬静雅正，他握着元簪的手，与当年将他抱起的那只手的温度没有任何差别。

  这是他多少次梦中都难以见到的场景，现在却清晰地摆在面前。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多少狂喜。

  元簪缨对他的所行之事清楚无比，字字劝他回头。

  元簪缨透过薄薄的帘子看自己弟弟的表情，心中了然，“你一直如此倔强，若是今日你听了我的劝便断然放弃，我才要惊讶元二公子何时改了性子。只是簪，你有没有想过，事不成，则与你谋事者必不得善终，近者族灭，远者流放变卖都可算君恩，身前事、身后名皆无指望，事成，百年之后，汗青之上，”他的语调骤然厉，“你担不担得起一个窃国揽权霍乱朝政的名声！”

  “你是只打算乱一时之政，还是取而代之？若是前者，你死之后，元氏如何立足？帝定然对元氏心怀恨意，难道要因为你的一时私心，便要整个元氏为你殉葬不成？若是后者，刘氏皇族还未尽失人心，你改弦更张要怎样使天下信服？”他笃定道：“簪，你做不来独夫民贼。”

  元簪缨一针见血，毫无避讳。

  元簪喘了口气，回应道：“我百年之后，不过棺中一把残灰，做千古贤臣如何？做窃国奸佞如何？便是独夫民贼又如何？”还未说完他就觉得嗓中一阵干涩的疼痛，剧烈喘息着咳嗽了两声，又道：“兄长既然问我，应该知道我已经下定决心，身前怎管得了身后事，便是今日我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百年之后盖棺定论，也是毁誉由人！”

  他因为剧烈咳嗽面上有几分不正常的潮红，继续道：“元雅昔年迎皇帝，俯称臣，尽折世族风骨，为时所不容，千夫所指，元氏为求自保，甚至将元雅除名族谱，称其神志不清，只一疯子。可之后，难道不是元雅与皇帝击掌盟誓，约共分天下？世族百年兴盛于元雅始，”

  “世族百年兴盛于元雅始，然此后百年，奢靡享乐，国库无十年用度，世家族中却有累世富贵，寒门子弟一生进取不过小小官吏，世家子不过弱冠就能位列三公，自觉上人，而最下者尚不如猪狗，仅求活命罢了。一遇灾年，则人皆相食。便是无事之时，徭役官祸株连乃至一场小病，都足以让其卖妻鬻子，家破人亡。世族只知有家，不知有国，居高位却尸位素餐毫无建树，以闲雅清谈为荣。此皆为元雅之政大弊，”青年人跪下深深叩，“自元雅始，当自元氏子孙终。”

  那是元簪缨。

  昔年兰台，便是这样一席话，令皇帝惊，也令皇帝喜。

  元簪不曾得知元簪缨说过这样的话，今日却道：“自当，于元氏子孙终。”

  要是元簪知道自己的兄长也说过这样的话，大约会觉得十分嘲讽——元簪缨为天下，元簪为私仇。

  元簪何时这样顶撞过元簪缨？

  话一出口元簪自己都愣了片刻，静默许久，又听他的兄长道：“还是，你想要另立帝？”

  元簪像是辩解一般地低声道：“我有人选。”

  “他愿意吗？”

  元簪不言。

  他不愿意在元簪缨面前撒谎，可又不愿直言，只得沉默以对。

  元簪缨道：“他若不同意，你将怎么办？”他一手扯开帘子，直视元簪震惊的眼睛，“杀了他？”

  元簪余光瞥见元簪缨抓着帘子的手已被他自己捏的白，干脆低下头去，道：“兄长无需操心。”

  元簪缨的声音终于冷了下来，“为臣者自当忠君，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有何不能受？千百年皆是如此！”

  元簪霍然起身，面色沉得像是冰。

  话已至此，他无甚可说。

  元簪缨由着元簪起身下床，亦不阻止他。

  只是元簪的袍角擦过他身侧时，他突然道：“你是在为宁佑党人？为我？为乔郁？还是，”他顿了顿，“为你自己？”

  元簪冷然不言。

  “你究竟是为了当年之事不平，还是因为你没能救下乔氏一族，心怀愧疚，想用这种方法补救？”

  元簪缨的声音很轻，也没什么情绪，偏偏在元簪听来恶毒非常。

  问问你自己，好像有尖利的声音在他耳边大叫：你一直冠冕堂皇，你一直说你不甘心宁佑党人就此蒙冤，你不愿意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朝堂之上皆是谢居谨等弄权之人，问问你自己，你的所作所为是为了这些，还是因为你心中有愧，搅弄风云不过为了让自己好受点。

  元簪，问问你自己，难道你就一点都没有弄权之意，你就没有一点掌天下权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