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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出戏，自是做给陈国公与公卿众臣看的。皇后有了身孕，若再有血虚之症，稍有不慎便令胎儿难保。少桓令皇后禁足静养，任何人不得惊扰，亦是再合理不过。陈国公耳目遍布，中宫得嗣的喜讯无法隐瞒，只是待他得知消息，皇后已落在少桓钳制之中。陈国公若想废去少桓，挟天子以令诸侯，只能指望着皇后腹中的孩子。往日何家费尽心思求嗣。如今得偿所愿，也必投鼠忌器，不敢贸然翻脸。

  少桓因旧疾体弱，登基年余仍未有后妃得嗣。君主无嗣是大事，这对少桓稳固帝位甚是不利，皇后此时传出喜讯，倒也助了少桓一臂之力。北齐亲王与公主更来得恰到好处，放眼六宫之中，地位尊崇又能以主人身份替代皇后的，只能是宁国长公主。往后六宫事务，也便顺理成章jiao由长公主署理。自此金殿之上，百官之前，凤藻玉案易主，后宫真正的女主人也随之而变。踩准陈国公这老狐狸的尾巴，少桓顺势又除去一个大司农，越抢得先机在手。

  &1dquo;朕不会令你再受委屈。”少桓这样对她说，&1dquo;纵然不能以夫妇之名厮守，朕也要让你成为这后宫真正的主人。”这便是他所能赐予她的全部，比名分更实际的——权力。夫妇之名，男女之爱，相比较之下，飘零无依的宁国长公主显然更需要权力。至于昀凰，辛夷宫里孤独长大的清平公主，从来没人在乎她需要什么，似乎她也从未有过渴求。

  还能渴求什么呢，命里不该有的，世间不能有的，她俱已占尽了。

  晋王说得极对，遗世独立的佳人合该生在北方，南方的yīn郁或许委屈了这般风华。只是晋王却不知道，所谓&1dquo;遗世独立”，然尘世之外，这样的女子只在仙山琼里。而她，却是活在尘世yù孽中的莲华色，活在杀戮嗔怨中的阿修罗。

  晋王静静看着她，二人目光jiao汇，昀凰并不回避。虽是初见，他却能看透她心意，她也无意隐藏。只是云湖公主却不打算放过她，同裴妃笑语未完，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已转向了昀凰。

  &1dquo;陛下一定很疼长公主！”云湖公主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张口便触了禁忌，连少桓也沉了脸色。昀凰挑眉看她，笑问何以见得。云湖公主眨眼笑道，&1dquo;你们南朝女子不是十五及笈就嫁人么，长公主至今未嫁，也不知令多少才俊空负相思。若不是陛下舍不得，谁还能拦着不让你嫁人？”

  少桓与昀凰相视，二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倒是缓和了座中尴尬。晋王亦朗声而笑，似有几分醉意，&1dquo;长公主请勿见怪，云湖这丫头一向疯癫，分明自己恨嫁，却拿旁人说事。”难得云湖竟红了脸，飞快瞟一眼少桓，朝晋王嗔道，&1dquo;五哥又欺负人，我是替长公主不平，你们男子哪晓得年华易逝的道理！”

  昀凰知她话里有话，抬出年华二字看似无心嘴快，却刺着人的痛处——南朝女子十五及笈，以昀凰的年纪是早该嫁人的，只是她的嫁期已耽误在辛夷宫寂寞晨昏里，如今年已双十而未嫁，已是民间所称的&1dquo;老女”了。

  &1dquo;云湖公主有所不知，恪太妃久病在身，长公主事母纯孝，一直侍奉在侧，以至误了嫁期。”裴妃寻着个机会cha进话来，巧言替昀凰解围，其余淑妃等人也纷纷赞颂长公主的孝德。

  &1dquo;长公主为太妃而不嫁，令人感佩。”云湖公主瞧着昀凰叹一口气，复又笑道，&1dquo;可巧，也有个极孝顺的男子，为给母后祈福，去寺里一住便是三年。”昀凰心念电闪，再看晋王静观其变的神qíng，蓦然间全都明白了过来。果然见云湖眸光闪动，似真非真地笑道，&1dquo;可惜此番太子哥哥没来，难得你俩如此有缘，长公主若做了我家嫂嫂，那可真是天作之合！”

  昀凰骇然笑了，此次北齐来朝，原来果真有联姻之意。只是那晋王口中的北方佳木，却不是他自己，竟是传闻中早已痴傻的北齐皇太子。

  座中有&1dquo;呀”一声轻呼，却是裴妃脱口出。众人目光从长公主身上转向她，见她今日一再失仪，少桓也不由略略蹙眉。裴妃自觉失态，脸红低头，然而心中震动之剧令她忍不住抬眼窥看御座，皇上的侧颜隐约笼在宫灯转过的暗影里，幽幽沉沉，不辨喜怒；长公主唇畔笑意非但不减，更觉慢慢加深，似一朵渐次绽放的午夜兰花。

  一眼看过去，仿佛每个人都在笑。长公主在笑、皇上在笑，云湖公主与晋王亦在笑。裴妃掌心却渗出了微汗，从未觉得笑容也会如此可怕。席上主宾俱欢颜，去留尽付谈笑间，仿佛谁也不曾在乎，惟独她才是此间最坐立不安的人。

  岂能安宁？眼见云湖公主屡屡示好，分明是一出美人计，却不料机锋立转，北齐当真意在联姻，却是看中了南秦最尊贵的长公主，要她嫁给那天下皆知的痴傻太子——乍一看似乎荒唐，可细细想来，北齐太子纵然痴傻，终究是一国储君，长公主若做了太子妃，便是日后的北齐国母。如今北齐雄霸一方，国力日盛，而南秦历经内乱，皇上登基之初，根脉未稳，朝中更有陈国公结党专权，此番若能与北齐联姻，自然是好事。

  至于长公主，纵有盛宠，也不过是废帝之女，若得嫁为皇太子妃——抛开太子痴傻这一层，那是毫不委屈的。天家自古无手足，兄妹qíng深又算得什么，即便是江山美人&he11ip;&he11ip;江山美人&he11ip;&he11ip;裴妃咬唇不敢想下去，哪怕这念头已清晰无比，也宁愿是自己想错。

  她这里百转千回，其实也不过片刻光景，云湖公主一句笑言，似真非真，仍是试探南秦的意思。长公主却只垂眸微笑，神色端正娴雅，浓睫投下深影如扇。

  &1dquo;昀凰，舍得离家么？”皇上终于开了口，闲闲淡淡的一声，噙着笑，透着暖。

  听在昀凰耳中，却是沁骨的冷——如果她说不舍得，他会留下她么，还是一切已经算计好，只等她心甘qíng愿来咬钩。她曾经恳求他，找个不相gan的外臣远远将她嫁了，从此各安天命。

  再没有比北方异国更远的，再没有比那痴傻太子更不相gan的。他确是宠她，确是成全了她。可为什么良愿终成，心中只是荒芜，洪水漫过天地只剩一团死气的荒芜。

  就这样纹丝不动，听他笑着问，舍得离家么？家，离家；嫁，不嫁；舍得，不舍得&he11ip;&he11ip;何曾有过一样由得她。昀凰抬起一双黑不见底的眸子，仿佛看着少桓，又仿佛谁也没看，只是笑着，一字一顿说，&1dquo;四海天下，皆是吾家。”

  一语出，四座惊。

  晋王漫不经心的笑容来不及隐去，一瞬动容，眼里有寒芒掠过。

  柔若net水的女子，樱唇一启，便是天下。这八个字，好似什么都没有回答，又似已回答了一切。既然没有家，便坦然以天下为家，无所谓舍得，也无所谓去留。北齐南秦，于她全无分别，漠然里生出傲岸，傲岸中隐有豪气。

  晋王与昀凰目光遥遥相触，她眼里有恨，似刀锋般雪亮，隐隐已有杀气。

  众人惊窒间，听见少桓的笑声，如夜风chuī入帘栊，温恬从容，&1dquo;公主舍得，朕不舍得。”

  铮一声，有什么极轻极细的东西坠地，裴妃却是听见了。她隔得近，瞧见长公主广袖低垂，苍白如玉的一只手闲搭在凤座之侧，扶手上凤眼雕嵌的一粒明珠竟被她指甲剜了下来，一枚鲜红蔻丹也随之折断。裴妃看得一惊，十指连心，断甲之痛她是领会过的。然而长公主脸上笑容纹丝不变，仿佛毫无知觉。

  原来只是试探，北齐在试，皇上也在试&he11ip;&he11ip;裴妃隐隐约约想着，再往下却想不透了，究竟谁试探谁，谁又试出了什么，再不是她能想到的。看着长公主无瑕笑容，想着那半枚折断的蔻丹，只觉背脊凉意更深，眼前浮华似蒙上一层灰色。裴妃转头看帘外，茫然搜寻兄长所在的位置，突然觉得瑟缩，只想立即随着兄长回家。

  忽而又记起，她也是没有家的，这深宫禁苑便是她一生一世的家了。

  钟磬丝竹，羽衣霓裳，琼浆甘醴&he11ip;&he11ip;这一场宫宴，裴妃再也觉不出味道，只等到宴过初轮，礼仪毕，长公主领着妃嫔女眷们告退离席，云湖公主也随之告退。撤去了玉座珠帘，屏退了不得gan政的后宫，才算这场朝堂之宴真正开始。

  子夜已过，辛夷宫里熄了灯烛，内侍宫人悄无声息隐在重帏之后，像夜里森森梧桐的影子。绣户珠帘锦屏风后头，幽深的寝殿并未掌灯，里头却隐约有低微的声响，似泣非泣，似咽非咽，夜阑时分听来倍觉凄凉入骨。

  酸涩滋味一次次涌上眼底，来不及流泪却已gan涸。辗转在鸾帐锦衾之间，扼着自己颈项，却连呜咽也不能够，悲伤都在胸间凝做了冰。昀凰觉自己连哭泣也不能了，一时bī仄窒闷，似溺在水里，什么也抓不住，一口气也透不出。

  &1dquo;你哭什么？”低垂的鸾帐外面蓦然响起那清冷的声音，一个修长身影淡淡映在帷幔上，也不知他何时到来，在帘外究竟站了多久，将她辗转挣扎的1ang狈尽都看了去。

  昀凰颓然闭了眼，不想再看见这身影。那一缕杜若香气却bī近，他掀帘俯身下来，扳过她的脸，迫得很近很近，呼吸间的清苦芳冽似已同她的气息融在一起。

  &1dquo;是在伤心么？”他捏紧她尖削下巴，语声带笑，仿如凌迟，&1dquo;你不是很想离开朕么，待有时机远走高飞了，怎不见你欣喜若狂？躲在这里又是为何伤心&he11ip;&he11ip;”昀凰睁开了眼睛，窗外月光透过帷幔，照见她苍白的脸，美得不似真人，倒像夜里jīng魅。少桓手上一紧，将她拽了起来，紧紧拥入怀中，甘愿为这jīng魅永世沉沦。

  &1dquo;朕知道你舍不得走。”他在她耳边低语，抓住她冰凉手指按在自己胸口，按上那一道旧伤，&1dquo;这伤痕从未淡去，你也从未忘记朕。”昀凰身子抖，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听他深深叹息，带着孩子似的满足，&1dquo;总算你心里还存着朕，朕很快活，很快活&he11ip;&he11ip;”

  他语声低弱下去，整个身子靠上来，仿佛是睡着了。昀凰试着挣脱，不料失去她身子支撑，他竟倒了下去，脸上早已没有半分血色。昀凰大惊，慌忙将他扶住，触手只觉他身子绵沉，双手冰凉一片。

  &1dquo;少桓！”昀凰脱口低呼，将他扶在怀中，伸手抚上他清瘦脸颊，&1dquo;醒一醒，少桓！”

  他果真听见她呼唤，略睁了眼，似乎想对她笑，薄唇一牵，却是点点猩红喷溅，直溅上昀凰雪白丝衣&he11ip;&he11ip;大口的鲜血随他剧烈咳嗽而涌出，染红她双手和胸口。

  第一十一章销魂却在夕阳中

  中常侍王隗立在殿前已经许久，眯了眼不语不动，似已化为一尊木雕泥像。檐下雨滴如注，夜风chuī得雨丝斜洒，沾湿了他深青笼纱袍袖。每个捧了药匣从内殿退出的宫人，都要经过他跟前，将药匣高举过顶，呈中常侍大人过目之后方可离去。那药渣里掺了药效猛烈的丹石，显出淡淡褚红色，映入眼里异常触目。王隗闭了下眼，一挥袖令宫人退下。他肥圆身影融在浓黑夜色里，透出隐隐迫人之力，雨丝飘落跟前，仿佛也遇上无形的阻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