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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02(第2页)

“永安。”郭满屯到了跟前悠着声轻轻地叫一声。拐子刘不是天生就叫拐子刘,他的本名大号叫刘永安,只是这个名字经常不被人们叫起罢了。

听见有人尊称自己的真名大号,正磕睡打顿的拐子刘赶紧睁开惺松的睡眼,一看立在脸面前的是郭满屯,忙喊道:“哟,是满屯哥来咧,快快,快过来坐。”拐子刘说着把一个小板凳向郭满屯递过去,两家是已经不走动的老亲戚,但拐子刘开口叫出来的“满屯哥”还是挺有味道的。在街面上做小生意靠的就是这一张嘴说话揽生意哩,腿不好,嘴要是再不好就更难活人咧。“满屯哥赶集来了?噢,今天不是集。”拐子刘以为像郭满屯这样的老实人,只有下马河逢集才会走二十里河滩路,来大十字上游游转转散散心。平常只有郭安屯那样的村干部才进进出出的到公社来开会。

在小板凳上坐下,郭满屯接过拐子刘的话说:“咋,不逢集,就不兴咱穷老百姓到大十字上来游转游转?”

拐子刘嘿嘿干笑两声,这才想起来郭满屯是卧马沟村的管保员,大小也算是个村干部,就问:“满屯哥是来给队里办事的吧?”

老实本分的郭满屯从来就不是个会绕弯子转圈子的人,也不懂的什么叫随机应变,他只有自己的一套行为定式:直来直去。即便是经过深思熟虑,经过反复琢磨,他依旧固执地带着自己早就形成的行为定式的烙印,他没有转弯摸角地去套取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而是直接从腰里把那串钥匙掏出来。

拐子刘看着郭满屯从腰里解下来的这么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钥匙,眼睛一亮,以为又接下好活了,把手在腰间的围裙上一擦,就向郭满屯伸过去说:“满屯哥是来配钥匙的呀,我说吗,不是逢集的日子,你咋还肯下来闲逛。拿过来,我给你看看,配几把呀?”

郭满屯手里捏着钥匙串儿没有松开,也没有说话,只是拿眼睛直直地看着拐子刘的脸。拐子刘伸展出去的手没有接到钥匙串儿,却碰上这么一道冷峻的目光,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由地短短地回问一声:“咋……”郭满屯这才开口说话:“永安,咱是走动多年的老亲戚,你给我说句实话,你见过这串钥匙没有?”老实的郭满屯把脸扳严实之后,也凛凛然然地有了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

拐子刘猜测着在卧马沟可能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在下马河大十字上坐了十多年的拐子刘像过去的地下工作者一样,是很有想象力的。他疑疑惑惑地从郭满屯手上接过钥匙串,一看,就想起郭满屯的亲弟弟郭安屯。这钥匙串里的那三把大个儿铜钥匙太眼熟了,自己做过的活儿还能不记的。拐子刘手里捏着那三把大个儿的铜钥匙,不再是猜疑,而是准确地判断出卧马沟生什么事情了。

“永安,你看见过这串钥匙,你给别人配过这钥匙?”老实的郭满屯在拐子刘疑惑重重的脸上现了问题,就追问起来。老道圆滑经见过许多世面的拐子刘想打个马胡眼混过去,谁想把自己往是非窝里卷?但郭满屯脸上凛然的威仪震慑住了他,使他不能违心地逃避。拐子刘眨巴几下眼睛,作出一个思考的样子,然后就装作坦荡的样子说:“噢,这串钥匙呀,见过见过。好长时间以前,安屯兄弟就是拿着这串钥匙找过我,我给他配了三把,就是这三把个头大的铜……”够了,再说别的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郭满屯有过这样的思想准备,但是这种事情真的被证实之后,他还是感到万分的震惊和痛心。

郭满屯连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马沟里的河滩路在他脚下遥远的没有了尽头,他摇摇晃晃的像是要走向地狱的一样,行走的艰难而又缓慢……

地里的秋庄稼就要熟了。

吴根才、郭安屯和李丁民三个村干部在河滩地里看着就要成熟的秋庄稼,筹划起收秋种麦的事情。

这一年大家熬的太不容易了,来年是该好好筹划筹划。老人常说:吃不穷穿不穷,划算不到时时穷。下年再不能让卧马沟的社员群众跟上挨饿受穷了。

吴根才从玉茭地里撅下一根没长玉茭穗子的空杆,这种没长穗子的空杆剔退了皮,嚼吃起来有时候就和供销社卖的甘蔗一样甜,收秋掰玉茭的时候得了手大人孩子都钻在玉茭地里找这种空玉茭杆子当甜甜吃。吴根才把撅下的空杆上的几片宽叶子撕掉,从中间撅断,把细一些的顶梢儿扔掉,用锋利结实的牙齿褪咬掉根节上的硬皮,就咬下一口水灵灵脆生生的杆子,真就像是咬了一口海南盛产的甜甘蔗一样很有味道地嚼吃起来。等把甜汁儿咂尽,把干渣子吐出来,还说一句:“真和大十字上供销合作社卖的甘蔗一样儿甜。”完了他才说起正经话:“是这,等收罢秋庄稼,咱把旮旮旯旯的地块都种上麦子。一麦分九头,咱不想太多的,它要是给咱收回来三头两头就行,一头麦穗就是三五十粒麦子呀。再不能让社员们跟上咱们饿肚子了。就是在旧社会,咱卧马沟也没有过这么大的饥荒。明年的菜地瓜地棉花地都可以少留一些,腾出地来全都种麦子。我就不信这个邪,把河滩里全种了麦子,明年还不够吃?”说着“咔嚓”再咬一口褪过硬皮的甜甜杆。

李丁民圪蹴在河渠上吸咂着旱烟,一边听着吴根才的话,一边静静地用心琢磨着事情;站在旁边的郭安屯操心的不是吴根才说的这些话,他看着吴根才手上的甜甜杆,就自己也想撅一根嚼嚼。不等吴根才把正经事说完,他就钻进玉茭地里找撅空杆甜甜去了。李丁民悠长地吐出一口淡淡的烟雾,眯缝着细长的眼睛不无忧虑地说:“不知道麦种够不够,夏粮欠收,扣过公粮和口粮当时留下的麦种不很宽裕。”李丁民是个细心人,他想的都是些实际问题,今年是个特殊年份,收成不好,麦收的时候为了多给社员们分一点粮,把种籽留的就不宽裕。

吴根才吐出一口嚼干嚼碎的甜杆渣子,说:“用不了多少种子,每年不是都能余剩下一两千斤种子吗。”

“行,回头我找满屯进库房里查看查看,有多少种多少,不要剩下就行。”李丁民和吴根才一样也是同意今年尽量多种几亩麦子的,他也是被饥荒给饿怕了。“行,一会回去找保管员到库房里看看,三几天这玉茭就该掰了,玉茭子一掰,就要扎耧种麦,种开麦就啥也顾不上咧。”吴根才和李丁民把话说到这里,郭安屯怀里抱着一扑空杆甜甜从玉茭地里钻出来,黑黝黝的脸上带着兴奋说:“来来,先吃两根甜甜,我给咱撅下这么一大扑。”

吴根才手里的那根甜甜已经吃完,他就顺手在郭安屯怀里抽出一根。“丁民,也给你一根。”郭安屯腾出一只手,抽一根甜甜杆给李丁民。李丁民没有接要他的甜甜杆,说:“我嘴里的牙不好,吃不了那东西。”说着就在河渠上站起来,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尘土,把旱烟袋往烟杆上一缠,再说声:“我就先回村里去了。”说着径直走了。吴根才手里拿着一根褪好的甜甜杆,说:“我再到别处去看看。”也走了。郭安屯怀里抱着一扑刚撅出来的甜甜杆,看着两头走了的两个人,不知道自己该往那边去。

李丁民沿着河渠往回走,他是副队长按规定队长管的是全面,每天给社员们派活都是队长说了算;政治队长管的主要是妇女和村里的五类分子;他这个副队长实际上也叫骡马队长,主要管的是骡马,犁地耙地之类的事归他管,凡是用骡马牛驴的活儿都归他管。摇耧种麦得用牲口,这也就归他这个副队长管。所以每年操心麦种儿多了少了也是他的事。刚才在玉茭地旁的河渠上吴根才说要腾出地多种几亩麦子,麦种的事李丁民就不能不想。按说多种百八十亩麦子,顶多用个三两千斤种子,不算个啥。那年队里种完麦子不余剩几千斤麦种。可是今年与往年不一样,今年夏粮欠收,麦种留得不宽裕。李丁民想回村叫上保管员郭满屯进库房看看,多了少了,心里也就有底了。李丁民背着手从河滩里上来,走到皂角树下一扭脸就看见场子上的库房窑门大开大敞着,心里还暗暗地高兴一下:省得再跑腿叫人了。李丁民知道郭满屯前一阵子害病,躺在炕上下不了地,他还提着鸡蛋专门上去看过他。他还担心收秋种麦农忙开始了他还好不了,那就麻烦了,看来这心是白操了。库房门开敞着,那就是满屯的病好了,他下来收拾库房也准备着收秋种麦的事情哩。

李丁民在皂角树下一拐,就朝大敞大开的库房走去。快到库房窑门口时,他满着嗓子叫一声:“满屯哥,你身子好利索咧。”窑门洞开的库房宁宁静静的连一点回应都没有。李丁民觉得的奇怪,库房门开敞的这么圆,里面还能没有人,这可是粮库呀。李丁民紧走两步,跨进库房。“满……”一步跨进库房的李丁民一句“满屯哥”没有喊出来,后面的音就吓转了,就失声失惊地叫起来:“快——来——人——呀——”李丁民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同时就从库房窑门里紧着往出退,往出退的时候还差点在窑门槛上磕栽倒。

“来人,快来人呀。”一向沉沉静静的李丁民,从库房里趔趔趄趄地退出来,就失去理智似的踢腿抡胳膊地狂叫起来。

正在旁边窑圈里给牲口绊草料的饲养员吴换朝,听到喊声手里提着拌槽棍就从窑圈里奔出来。对面场子上正在教室里给学生娃上课的皇甫老师听见喊叫,手里捏着一截粉笔头子,也从窑里探出头。他们不知道生了什么事,能把李丁民惊吓的声音都变了。

“快快快,快过来。”李丁民急急地招呼他们赶快过来。

两个人从两头跑过来,问:“出啥事咧?”

李丁民抬一下胳膊朝库房窑门里指一下,让他们自己去看。皇甫老师探着头朝库房窑门里看一眼,吓得“妈呀”一声就双腿一软一尻子跌坐在地下。皇甫老师看见个啥?他看见个吐着长红舌头的吊死鬼,把皇甫老师吓的差点魂儿没有跟上一起走了。吴换朝毕竟是上了一些岁数,经见过的事情多,旧社会没解放的时候他跪在席卷的尸跟前常给别人唱劝尸安魂歌,他见过各种各样的死人。他手里提着绊槽棍站在库房窑门里,看着吊挂在横梁上的早就没气儿的郭满屯的尸,没有像皇甫老师一样表现出惊惶失措和恐惧害怕,他只是觉得万分的痛惜,“唉,伙计,有啥想不开的,咋就上了这条道。那么难那么苦的日月都熬过来了,眼看着好日子就要来了,你咋就这样走了,不值当呀伙计。你就舍得下庆合,舍得下老嫂子,把这一堆伙计和稠稠的日月撂下一个人走了。”吴换朝像原来劝尸安魂似的在已经气绝身亡的郭满屯跟前絮絮道道地说一阵话,才扭过脸对窑门外的李丁民和皇甫老师说:“来,进来搭把手,把牺惶人放下来。”

李丁民走进窑门。皇甫老师战战兢兢的不敢往窑门里走,甚至再不敢抬眼往窑里看,他说一声:“我给咱叫人去。”就慌乱地往皂角树下去了,一边走一边扯开嗓子猛劲地喊叫起来:“来人呀,快来人呀。郭满屯在库房里吊死啦。”

郭满屯是在横梁上吊死的。按说窑洞里是不应该有横梁的。谁家挖出来的土窑里架过横梁?私人家的土窑里没有架横梁的,但生产队的库房窑里却搭架了横梁。库房窑里搭架起横梁,上面就能搭放不少东西。队里的这几孔当了库房的窑里都搭架起了横梁,架横梁是为了搭放东西方便,谁知道郭满屯却用它上了吊,他真是会找地方。

套在郭满屯脖子上的是捆麦子用的据板绳。据板绳上套着郭满屯的一颗头,同时上面还套挂着一串钥匙,就是库房门上的那串钥匙。看来郭满屯在把头套上去之前就先把钥匙拴套到绳子上去了。这一阵子那一串钥匙就垂在郭满屯胸前,随着他的尸在半空里悠悠地晃。

等人们听见皇甫老师的喊叫从四面八方跑过来的时候,李丁民和吴换朝已经把郭满屯的尸从横梁上放下来了。人们围在场子上都是一阵欷欷歔歔的惋惜,接着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和议论。

郭满屯就这样死了,死得不明不白,他给每一个人心里都留下一团浓浓的疑问。

郭安屯是郭满屯的亲弟弟,他脖子上搭着一条长长的白孝布,开始里里外外地忙起大哥的丧事。

李丁民圪蹴在场子上一锅接一锅抽咂着旱烟,眯缝起眼睛,开始细心地琢磨起这件突然生的事情。他来来回回咋也想不出来郭满屯寻死上吊的理由,他们是同龄人,相互间也算是了解的。郭满屯不是个性子刚烈的人,大难、大苦、大屈他都能忍受的往,他天生就是苟且偷生的小人物,他咋的能想到死?死比活着更难,死对一般人来说需要有大的勇气,大的毅力。这种大勇气大毅力他郭满屯是没有的。前几天他们碰过一次面,李丁民提着几颗鸡蛋上去探视还在病中的郭满屯,他们盘腿坐在炕上说了好一阵子话。他说:“秋庄稼眼看着就要熟了,秋庄稼一熟,这场大饥荒就算是熬过去了。”他跟上说:“就是,就是。”他再说:“饥荒过去,好日子慢慢就来了,你身上的病也就跟着好了。”郭满屯还是附和着说就是就是。最后他还对李丁民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真是不容易,这场病害的不是时候,说啥也得再熬两年,等熬得庆合娶过媳妇,就是死了也心甘咧。”这便是他的憧憬和希望。他的憧憬和希望还没有实现,他的庆合还没有娶回媳妇,他怎么就要去死呢?他甘心吗?

吴根才在上面帮着料理了大半天,快天黑的时候,他从郭满屯的灵前离开,下来走到皂角树下,见李丁民一个人还圪蹴在场子边上闷着头抽旱烟,就走过来唉叹着说:“这个郭满屯,这么老实的一个人怎么就走了这条路,他有啥想不开的呀?”

吴根才和李丁民圪蹴在一起议论了几句已经死了的郭满屯,然后李丁民朝库房努努嘴,问:“这咋办?”郭满屯是在库房窑里吊死的,尸被抬走后,库房窑门就虚虚地掩闭住,再没有人敢进去,门上也再没有上锁,那串从郭满屯脖子上解下来的钥匙,还挂在窑门的门环上。天就要黑了,库房的窑门不能不锁,里面还有麦种呢。

“先把库房窑门锁上,窑门上的钥匙你先拿上。”吴根才说。这串钥匙是和死人一块从据板绳上解下来的,那一幕李丁民是亲眼看见了的,他就不想拿挂在库房窑门上的钥匙。就推脱着说:“还是你把钥匙拿上吧。”“谁拿上都一样。”吴根才大大咧咧地向库房走去。过去就把挂在门环上的钥匙取下来,再顺手把虚虚掩闭着的库房窑门推开。吴根才胆大,他推开窑门一步迈进去,抬头看着架在头顶上的横梁说:“以后这个保管员谁当呀。丁民,满屯是在那根梁上吊死的?”

李丁民跟着也走进库房,给吴根才指地方,指完地方他扭脸看一下装放麦种的荆条粮囤“唔”了一声,就照直朝大粮囤走过去。李丁民现问题了。刚才出了那种事情,忙忙乱乱的顾不上往里面看,现在他一眼就扫出问题来:麦囤里的麦种少了。李丁民清楚地记的麦囤里的麦种原来装的满满溢溢的都骨堆冒尖了,当时他还亲手把一个铁马勺像堆雪人似的扣在麦种堆上。可是现在那个冒出来的尖儿没有了,并且还凹陷下去一个不小的坑。地里的麦子还没有开始种,库里的耗损不会这么大,他对郭满屯的死产生了疑问。“不对劲呀,根才。”

吴根才没有李丁民心细,他不知道李丁民说的啥不对劲,就走过来问:“啥不对劲?”“麦囤里的麦种不对劲,原来麦囤里的麦种不是这个样子。”李丁民把自己当时亲手装麦囤的事情说了一遍。吴根才看看麦囤里凹陷下去的深坑,再看看刚才吊死人的横梁,张着嘴惊讶起来:“丁民,这都是真的?”“当然是真的。碾完场往库里收麦种是我亲自收的。”李丁民十分肯定地说。吴根才也就下了决心,他说:“是这,把会计喜娃叫来,把账本搬出来,叫几个年轻人,连夜把麦囤里的麦种翻腾着过一遍秤,完了就啥也清楚了。”

把人叫来,吴根才和李丁民就守在跟前,点着马灯连夜把麦囤里的麦种翻腾着过了一遍秤。结果,李丁民说的没错,麦囤里的麦种就是比账本上的数儿少了近千斤。人们的眼睛都瞪起来了。吴根才粗粗地叹一口气,摇摇头说:“人都死了,这事我看就搁下吧。”“搁下吧,人都死了,找谁说去。”李丁民的细眼睛又眯缝起来。

风声在卧马沟,在四十里马沟传起来。老实人郭满屯冤冤枉枉地背了一个大黑锅走了,走的好不安生。因为这事庆合订了八年的媳妇退了。谁愿意把女儿往贼窝里嫁。这可不是一般的小贼娃子,小贼娃子也就是悄悄密密地偷掰几穗青玉茭穗穗。这可是一条大硕鼠,一条肥肥的养在粮仓里的大硕鼠。只有这样的硕鼠才能一次从库房里盗走近千斤粮食。公家的粮食好吃难消化,不是吗,偷回去的粮食不定吃完没吃完,人倒吊死了,这就是报应。谁说老天不公道,老天也是长了眼睛的。在这饥荒困难人人都饿肚子的年景里,谁要是多吃多占,谁就要受到老天的惩罚。吊死的郭满屯就是明例。

可怜十八岁的庆合,浑身是嘴也洗说不清背在父亲身上的冤孽,也洗说不清背在自己身上的冤屈。在这困难的年景里,他们父子娘们清清白白的和大家一样是勒紧了裤腰带硬熬下来的,他们根本没有动过队里的一粒米一颗粮,连想都没有想过。可是却出了这样的事情,让他们父子背上了一口大大的黑锅。找谁说理去呀?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人人都戳着指头说卧马沟出了一个大贼娃,最后贼娃子吃饱消化不了,就把自己在粮食囤上吊死了。

辩不出理,洗不脱罪的庆合一气之下跑到山下给别人当了儿子。

男人死了,儿子走了,庆合妈脆弱的神经韧带就咯嘣一声断裂了。披头散的庆合妈成了卧马沟有史以来的第一个疯女人,庆合妈疯了以后逢人就只说一字:“贼!”她成天坐在皂角树底下喊:贼、贼、贼。把窑洞里的皇甫老师和一群学生搅闹的都不能好好的上课。老实本分的一家人就落下个这样的下场。

郭安屯作为郭满屯的亲弟弟,又是卧马沟的政治队长,他当然要站出来说话,不过这次他不像以往那样脖子上胀着板筋,理直气壮地大声张扬。好像他的大哥真得就做下亏心事一样,连累的他也缺理气短的抬不起头。郭安屯是在郭满屯下葬的那一天,穿着一身白孝衣,把吴根才和李丁民叫到一边说这事情的,他黑黝黝的脸上带着痛失亲人的哀伤,说话的口气也是试探性的,他说:“根才丁民,这两天风言风语地听人说了一些事情,掌柜〔晋南人把大哥称为掌柜〕死的不清白,是不是库房里真的出啥问题了?掌柜的为人你们俩是知道的。”

“安屯。”接住话的是吴根才。吴根才是队长,他们又是儿女亲家。他接住话合适,吴根才也是一脸痛心的样子,他说:“人已经没了,还能再有啥事情?埋人吧,把人埋了,也就把事情埋了。”

郭安屯焦躁不安的心让吴根才一句话说的安稳下来。这件事就这样随着郭满屯一起埋进了南坡朝阳的坟地里,成了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迷团。不过有一个人能解开,这个人就是下马河刻图章修锁配钥匙的拐子刘。郭满屯还没死的时候在他脸前亮出那一串钥匙,他就敏感地意识到卧马沟生了什么事情。拐子刘是啥人?拐子刘是地下工作者还能判断不出来这样的事情。郭满屯一死,事情对拐子刘来说就更明白了。正是因为郭满屯上吊死了,拐子刘才更不能往外说这件事情,说出去就是一件人命关天的大案。他没有必要给自己惹麻烦,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做好自己的小本生意才是正经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拐子刘让这件事烂在自己的肚子里。只要拐子刘不说,这件事就真的成了一个谁也解不开的疑团死疙瘩了。

“贼、贼、贼。”卧马沟的疯女人坐在皂角树底下逢人就喊,也不管过来的是男人女人大人小人,反正是人在她眼里就是贼。谁拿她都没有办法。半年后人们才再听不见贼贼贼地喊叫,原来她死在窑里了。

埋疯女人的时候,下山给别人当了儿子的庆合都没有回来,不知道是信没有捎到,还是他根本就不愿意回来,反正是没有回来。是郭安屯的几个儿子穿白戴孝、顶僵盘、端捞饭碗,哭唱着恓惶把疯女人送到坟地里去的。儿子们还小,主事的当然是郭安屯。为此,郭安屯在卧马沟还落下个好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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