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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第2页）

，苦活儿轮不着她干，明显的养尊处优。然而简化自有记忆以来，从没听到简婕好言好语地跟简先令说过话。简婕每次跟老头子说话，都像晒裂了的黄豆荚那样，又急又冲，让老头子无所适从。

到后来简婕考上了北师大，这只金凤凰扇动着优雅的翅膀从山村里飞往首都去了。老头子并没有预期中的惊喜，只是在简婕上学那天，偷偷往她的行李里塞了又塞，一件一件都是老头子亲手精心准备的。

简婕离家上大学那刻，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诡异的笑。后来每次回忆起这情景，简化都怀疑是不是幻觉，但这幻觉似乎又无比真实，这真实让简化觉得，早在她成功劝退简易，让她去上学的时候也曾经那样诡异地笑过。

大学四年，简婕选择了勤工俭学，把他乡当故乡，把故乡当他乡。结婚这样的大事，她也是事后才跟老头子淡淡提起，以示告知。老头子猝不及防地转过身去擦眼睛，他一遍遍地问，就没别的选择了吗？近的都没有男人了吗？简婕闭口不语，惜字如金，老头子像被抽去了元气那样失神了好长一段时间。

简婕能回来已经超出简化的想象了，回来的速度更加超出简化的想象。这是接到电话马上从学校请假，订票、收拾行李飞往动车站的节奏。

简婕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坐了六个小时的高铁确实是累了。

简化调整一下状态，

减速并开启智能驾驶模式，把思绪收回到小说的构思上，目前他的思路仍处于将启未启的状态，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然而终究没能冲破最后一层迷雾。这让他觉得很沮丧，他绝不容许沮丧占据他的思维超过三分钟，这是无效的时间，要把有限时间长度里无用的人和事剔除出脑里，才能换取高效的时间。

写作必须对读者负责，对社会负责，每一个字、词、句都要反复斟酌，力求臻于完美，不允许有任何纰漏。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定力在这些日子里像狂风中的帆一样难以把控。

刺眼的阳光，沉甸甸的稻谷，赤色的红，交织成混乱的网状丝线，在简婕的瞳孔里不断扩大，眼前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变得狰狞可怕。简婕无处躲避，惊散了朦胧的睡意。那道血口结的假性痂索性露出原来的面目，伤口不断往外渗血。

车窗外还是充斥在天地之间的黑暗。“还要多久？”简婕声音有点倦怠。

简化在他的虚构世界里，压根没有听到。简婕似乎也没有非要知道答案的意思，仍然闭着眼睛斜靠在座椅上。

车窗外的山山树树并没有有黑暗中划出明显的形状和线条的界限，它们忠实而沉默地迎接他们。车子把他们带到了目的地。简婕仍靠在椅上，没有下车的意思。

简化把简婕的行李提进屋，卢丽妮仍在抽抽噎噎地抱怨。

简婕也进来了，黑色棉

麻长裙，肩上搭一条灰纱巾，棕色的帽檐上别着一朵白菊。

亲人都围坐在客厅那张床前，床上看起来几乎空无一物，除了那张几乎铺平在床上的棉被。棉被下确定是曾经健壮如虎的老头子？这些年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是什么一层一层削薄了他的魁梧，直至薄如婵翼，直至一步一步走向最后的归宿？她以为他这样要强的人即使老去也仍会那样要强，至少要让人看到他竭尽全力地与生命斗争过的痕迹，他怎么能像一片枯黄的叶子那样，悄无声息剥落，曾在枝头留存过的温热也在风中散尽。他向自己示弱了，向生活示弱了，向生命示弱了。

简婕眼睛酸涩，她曾经以为这一天的到来，是他的赎罪，是她的释然。他欠过往一个道歉，欠儿女一个道歉，现在她却不愿意接受这种道歉方式。

或许人就是这样，当生活张牙舞爪地迎面扑来的时候，总会竖起一身坚硬的刺来反击，当生活温顺地匍匐在自己的面前时，人就会卸下所有的铠甲，毫无防备地露出赤裸祼的柔软和柔弱。

然而一旦顺着时光进入过往，往事的镜像就如一座座大山，压得简婕呼吸乏力。

卢丽妮冷冷地“哼”了一声。简婕缓缓地转过身对着卢丽妮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卢丽妮别开脸，厌恶地用右手拂一下脸颊，像赶掉一只爬行的臭虫：“哎哟，我以为回家的路上长满

荆莿，会割伤大小姐矜贵的三寸金莲，害我们大小姐不敢回家呢，还念叨着，啥时候我们兄弟妯娌组团去开好路，再派车迎接我们大小姐回家呢！

我们家心怡养的狗出去遛圈儿回来都不停地对我们摇着尾巴，它得出去撒欢儿它感恩主人，可不像红蜘蛛，不但不懂感恩，还要吸干至亲的血肉！”

“对不起，嫂。”

“我可担待不起！出嫁女有出嫁女的规矩，回到娘家要先见活人才见死人，大小姐不至于连这个都不懂吗？你当屋里的都是死人？”卢丽妮的话像山里的石头棱子那样尖利。“养大只狗识看家，养大只牛识犁田，女儿出嫁要回来寻娘，可怜老婆子死得早，老头子养大只金凤凰飞出了山窝窝，连尾巴也不摇摇！”

“我一个村妇说话不中听，可理儿在，你若还认这屋里的人，就每个活人给一个红包，让我们讨回一个吉利，我们今后还要过日子呢。”

“多少钱一个红包才算好兆头，请大嫂明示，我不怕花那点钱，就怕花不到位，礼仪不周全。”简婕打开微信准备发红包。

“我不是讨钱，我人穷，但骨头还硬朗，不至于讨钱，更不屑于向白眼狼讨钱。我是讨红包，讨吉利，要利是封的红包。”

“卢丽妮！”简易轻声制止，“行了，别闹了！都是自家人！”

“自家人？我看未必，你认别人也得别人认你才算数。”

“大嫂，社

会在进步，礼节也应该与时俱进，不必拘泥于过去，一些繁文缛节也要省掉了，姐有心就得了。”简化替简婕解围。

“没错，你过去要吃饭，现在也要吃饭，没见你与时俱进省掉吃饭。”

“我没有利是封”简婕冷冷地。

“我有。”程熙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沓利是封，“不过你今天在我这拿利是封，得额外给我一个红包，红包不论大小，但是要有。这是我们这里的风俗，这个不能省。”

简婕把眼泪咽回去。就在她尚未出嫁的时候，他们家都不曾讲究这些礼节，现在夫家那边也不讲究，她从来不曾受羁绊于这些条条框框，这是她优越于同龄伙伴的自由。她对于传统的礼仪也真的是一窍不通。她十万火急长途辗转回到这个所谓的“家”，她们竟给了她这么大一份“见面礼”，生活冷静地开了一个玩笑，她是笑话里的主人公。

她郑重地把红包递到每个人手里。简立基依偎在乐嘉怀里熟睡了，简婕递了两个红包给乐嘉，说妈妈帮拿着。程熙恼怒地瞪一眼简婕，乐嘉连忙解释说自己只是保姆。简婕在简化的眼里得到了确认，她这辈子最出糗的莫过于此刻了——她忽然意识到，所有关于这个家的概念在她的生活里确实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