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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的时候看不出来,等到后台化妆镜的高倍灯泡一照,下巴唇上还真是有着淡青的影子,都要怪程凤台手艺不利索!于是这一下午,商细蕊用两枚银元当镊子夹胡茬,不断地发出嗒嗒的声响。这个后台,只有他能这么嚣张。后半晌人都到齐了,商细蕊手不闲着,仍旧嗒嗒地拔着胡茬开会,一面翘着二郎腿,歪着身子,做派难看极了。
任五现在是水云楼的秘书,大到誊记账目,小到写水粉牌,没有他干不了的。此时公布开戏之后的戏单,上来先报商细蕊的两出折子戏,一部全本戏,分别是《打金枝》,《坐楼杀惜》和《钗头凤》。商细蕊听了,斜歪歪地笑说:“我怎么那么倒霉啊!不是被丈夫打,就是被丈夫杀,最后还要遇见恶婆婆!”
说得大家都笑了,任五红着脸说:“对不住班主,是我欠考虑了。”商量着把《坐楼杀惜》换成《游龙戏凤》,商细蕊便说:“告诉顾经理,李凤姐我上戏园子里唱。”此剧诸多狎昵,放在熙熙攘攘的戏园子再合适不过了。确定众人戏目,就要散会,打杂的忽然告诉说来了两个日本兵。商细蕊不愿出面敷衍日本人,也是料定了兵痞子的那一套,教任五任六拿点钱把他们打发走,叮嘱道:“就说我不在,不知道上哪儿玩去了,后台歇假,没有做主的人,有事找顾经理说。”
后台为了伪装出一个空旷的状态,人人噤声,瓜子也不敢嗑,也不敢吸溜喝茶,只有商细蕊那两只银元咳咳嗒嗒还在响。过了会儿,就听见门外面任六拔高了嗓音:“要了亲命了!真不懂人话!咱们卖艺的和你们皇军作哪门子的对?咱们班主这是封喉,封喉懂吗?嗨!就是饭馆子修灶!唱戏的一年到尾嗓子开着火,天干物燥受他就不住!也得和灶头似的歇几天!——饭馆子听不懂?米西!米西知道吧?对喽!灶头就你们造米西的玩意儿!”
大伙儿在屋内哭笑不得听着任六给日本兵说单口相声,商细蕊笑了两声,心想任六这是过的什么瘾,对牛弹琴嘛!接着就听见任五喊了一声:“哎!太君!有话说话!别动手啊!”不用问,日本兵被任六那张千刀万剐的嘴皮子叨叨烦了,要揍人了!
十九眉头一皱,与沅兰对望一眼,就要出去理论。他们水云楼一向是阴盛阳衰,姑娘比汉子有勇有谋,遇到大事小情,全靠几位师姐妹顶门立户拿主意。但是这一回,商细蕊经过商门董氏的遭遇,绝不敢让自家的姑娘落在日本人眼里,一把将十九攥住拖回来,朝自己身后搡过去:“小来带着师姐们到更衣室里待一会儿!我去说!”
已经来不及了,说着话日本兵就冲进来了,倒是没有配枪,应当是文职,见到商细蕊,先行了一个军礼,眼睛就往女戏子身上扫过去。商细蕊头皮发麻,胸膛一挺挡在师姐们身前,非常戒备地牢牢盯住日本兵的举动,心想如果他们敢犯浑,这里人多,会功夫的更多,先把他俩打个半死再说!其实日本兵并非是起了歹意,沅兰十九等人冬天里仍然着的苗条缎面旗袍,高跟鞋再那么一蹬,看上去比他们高出半个头,教人好生沮丧。日本兵递一张文书到商细蕊手里,商细蕊看都不看,转手往任五那一传。任五接过来眼睛飞快扫过,警惕的盯一眼日本兵,附耳在商细蕊旁边嘀咕一阵。日本占领北平,勒令商家尽数开业,维持市场稳定。文艺界之中,水云楼是首当其冲的。
商细蕊两块银元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心里也翻来覆去,活像被人当面甩了一脸大鼻涕,还没理明白头绪,任五便低声说:“班主,咱可不能应这个声儿!回头外间人不说您为什么歇的戏,倒要议论您为什么开的箱,多恶心人啊!”商细蕊点点头,绝不受这份恶心,对日本兵说:“知道了,二位请回吧!”
日本兵从衣袋里掏出一杆笔,不依不饶要商细蕊在勒令书上立时签字。这是逼人白纸黑字的当顺民,商细蕊深吸一口气,冷下脸来:“我不会写字!”这日本兵便掏出一方印泥,要商细蕊按指纹。商细蕊置若未闻,把头一偏。他那样子,给不知底细的人看起来,很斯文很温吞,确实像女孩似的单薄无力。日本兵便去捉他的手推他的背,训狗似的吆喝了几声,试图把他摁在桌上强迫他揿下指印。商细蕊登时大怒,想也没想,反手就给了这日本兵一肘子,把他眼镜都打飞了。另一个日本兵见状,大喝一声,抓过手边道具迎头向商细蕊劈过来。后台这样狭小,商细蕊侧身一翻,碰坏了一盏瓷灯,自己也摔得够呛。
事情到了这景象,根本不用人招呼,师兄弟们撸袖子嚷嚷说:“小日本鬼子!什么玩意儿!敢和班主动手!”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扯衣裳的掐脖子的。任六忿忿地冲上前打了好几下太平拳,打得日本兵杀猪般的嚎。眼看就要闯大祸了,沅兰十九她们是急得不得了,尽力拉着架,但是她们有什么力气拉开男人们,只把自己弄得鬓发纷飞。不过多会儿,顾经理闻声而来,见到水云楼居然在群殴日本人,吓得肝胆俱裂,忙指挥手下把他们分开,对着日本兵点头哈腰的。日本兵刚才完全被打蒙了,现在看到顾经理,才找着北,想起自己的身份,壮起自己的胆气,面孔马上就凶了,声称要逮捕这里所有人。这哪能够!顾经理躬身虚心谈价钱,求太君高抬贵手。水云楼这边犹在骂骂咧咧,日本兵更咽不下这口气了,当场就要捉人,商细蕊当之无愧的首祸,但是他们目光刚刚碰到商细蕊,商细蕊一拍桌子,面孔比他们更凶,要咬人。日本兵顺手一指,指了个脸熟的:“你!走!”
任六指着自己鼻子说不出话来。
跟着日本兵一走,非得褪一层皮不可,再回来可就难了!任六说什么也不走,哭爹喊娘的,一会儿抓顾经理挡在前面,一会儿又躲在商细蕊身后,正是乱得一团糟,杜七懒洋洋地敲了敲门:“爸爸还没来呢!你们就抢着压岁钱!”
后台众人都停住了手脚向他望去,杜七身边还站了一个人,帽檐压得低低的,围着一条厚围巾,戴着眼镜。不用杜七开口,他先走到日本兵跟前说话,原来是雪之丞。雪之丞亮出一本证件,嘴里低低地说着日本话,语速简直飞起来了,唯恐人听了去似的。日本兵狼狈得要命,整整衣帽立定敬礼,脑袋一点一点,十分恭敬的样子,末了又朝雪之丞九十度鞠上一躬,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他们一走,众人只愣愣的盯着雪之丞瞧,雪之丞清清嗓子,似有难言之隐,满面羞涩地说:“没有大不了的事,这文件,歇业商家人手一份,不是针对商老板的。”
沅兰眼风一动,向雪之丞欠腰笑道:“这位日本先生像是说得上话的!劳您大驾,向皇军回禀,咱们梨园行论资历,论名望,当是姜家的荣春班为首,歇戏也是他们起的头。师大爷不开张,当侄子的不好越过这辈分呀!”
雪之丞很认真的一点头记下了。杜七说两句话的工夫,手闲得将头面摆弄整齐,一面对商细蕊道:“听孩子们说你今天来后台,可把你堵着了!忙完没有?忙完了跟我们走!听戏去!”商细蕊答应一声,把他拔胡须的两枚银元朝任六顺手一抛,头也不回说:“压压惊!”银元拍在巴掌里,任六眉花眼笑,跟在他屁股后面喊:“谢班主的赏!”
这一趟结伴听戏,雪之丞不像原来那么话多了,他坐那专注听戏,可是这戏很平常,他的专注就显得闷闷不乐,商细蕊与他说话,他也像没听见。杜七胳膊肘捅捅雪之丞,冷声冷气地说:“喊你出来是散心的,商老板面前,你还要拿脸子吗?”
雪之丞立刻诚惶诚恐的朝商细蕊点点头,答了话,转头却又沉默下来,着实不是他往日的作风。直到晚上吃饭,饭店小包间里,雪之丞不得不摘了围巾和帽子,那脸吓人一跳,左右两边腮帮子紫痕未消,嘴角也裂了。根据商细蕊多年动武的经验,这是被抽了十几趟嘴巴子,不禁惊悚地望了杜七一眼,杜七面上只有怜悯神色。雪之丞捂着脸,眼神闪烁向商细蕊一瞟:“商老板见笑了,我这样面目,不应该出门见朋友的,哎!”
商细蕊正色道:“你是遇见什么难事了,和我说说,我替你平事!”
杜七一挥手打住他:“别搀和了,人家里哥哥打兄弟。”
商细蕊听了,哦一声点点头,无限理解地说:“哥哥打弟弟,那不能叫丢脸。”看来他小时候也是没少挨哥哥的打。
雪之丞爱好戏曲诗歌,本业则是昆虫学。他们三个干着镜花水月空中楼阁的营生,离现实生活本来很远,聊什么也聊不到政治上去。可是现在是这样一个时局,雪之丞毕竟又是一个日本裔,喝了点酒,说来说去,躲不开眼面前的事。杜七讲到戏园子时常被日本兵冲撞,戏班出城的时候,居然还要开衣箱搜查,戏班的衣箱是能随便动得的吗?那里头有多大的讲究呀!开了衣箱不算,还要一件件拿出来翻动。王小平王老板不服这个理,与日本人争执了几句,当场挨了打,到现在还横躺着。杜七心里很把雪之丞当朋友的,说起来却是免不了责难的意味,管日本人,都是叫做“你们”。商细蕊和雪之丞没有那么熟,不好跟着杜七一起埋怨,默默的低眉垂眼吃着菜,嘴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要不是雪之丞今天来的凑巧,要不是来的两个文职兵,后台这一场乱子不知道要如何收拾,当真是改朝换代了,照顾水云楼的达官贵人跑了个七七八八,两个小兵蛋子就敢来水云楼大肆叫嚣,打砸吵闹。曾经所以也不怪杜七这样说话,不到危急关头,还意识不到国家和个人这一层荣辱与共的关系。戏子操的贱业,在这一层上,体会的又比常人深刻得多了。
商细蕊这边受了委屈还没说什么,雪之丞反而哇的一声,趴在桌上痛哭起来了!口口声声说对不起他们,自己是罪人。杜七和商细蕊惊诧的对望一眼,到底不落忍,拍拍雪之丞的肩膀说:“我这话并不是存心说给你听的……嗨,得了得了,我自罚三杯!”
杜七三杯酒下肚,雪之丞仍然泪水滔滔,嘴里的话改成不想活了,死了算了,然后开始叽里呱啦讲法国话。
商细蕊朝他一努嘴:“这是醉了?说什么呢?”
杜七吃一口菜:“醉了。念诗呢。”
商细蕊问:“什么诗?”
杜七侧耳听了片刻,给翻译:“我爱想起那些裸体的时代……太阳爱抚着他们的耻骨……她用自己褐色的乳头……喂养着整个宇宙……”
商细蕊大惊失色,连声摆手叫停:“快打住吧七少爷!日本人也太浪了!”
杜七瞥他一眼:“这是一首法国诗!”
商细蕊不理,凑在雪之丞面孔旁边,自顾咂舌:“好家伙!他还想给老天爷喂奶!多大的能耐!”
外人醉晕了,商细蕊脱下文静的假面具,满嘴溜胡话。杜七放声大笑,捧过商细蕊的脸亲了一口,两个人贴着搂着,粘得跟蜜一样,都有几分醉意了。下午在后台,日本兵推搡起来掐掉商细蕊手背上一块皮,那伤口,鲜红的落了一抹胭脂似的。杜七就握着他那只手,说:“蕊哥儿,咱不受他妈小日本的冤枉气!我带你去美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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