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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觉。”张宽摆出个大爷的姿式,露着胸脯穿个短裤,刚刚五月初,就喊热,把苏桦抱来的被子蹬在了床角,那一身亮出来的肌肉和少年还未完全长成的身体看着苏桦脸热心跳。在屋子里心烦意乱地转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可以放置自己身体的地方。
“烦不烦,赶紧躺下。”张宽有着一挨枕头就进入状态的良好习惯,看到身边不多的位置,自已再往墙里挤了挤,就腾出了半个身位。
“床----床太----太小了,我打地铺吧。”苏桦舌头都打结了,才想出来这么个主意。
刚想把床下的凉席拉出来,张宽长手一拉拽着苏桦的衣领就把他抓过来了。
“放什么屁,我都没嫌小呢。”张宽看了看的确窄得要命的小床,嘟囔了一句,“要不,你睡里面。”说着,张宽爬起来,把苏桦一抓往床上一推,自己再挤挤,刚好挨到了床边。
“这不就行了。”张宽笑得一脸困意。“哎,你怎么不脱衣服。”看到苏桦竟穿着长裤贴着自己腿,就觉那种布料粘着皮肤的粘热弄得他很难受。
“我---我这样习惯了。”苏桦声音都快找不到了。
“脱了,我不习惯,热。”
“就这样吧,我体寒。”苏桦又往墙里挪了挪,生怕张宽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
“毛病。”张宽吐了一口气。“两个人睡,舒服。”
张宽说的一脸舒坦。
苏桦听的一脸糟心。
张宽睡着后呼吸很沉,倒也安静,怕自己掉下床去,一条粗胳膊横在苏桦身上抵得上一块大石头。
这是一种很久没有过的热度,除了自己的身体,由身边的某个热源传递过来的热度,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在最初的恐慌消失后,苏桦听着桌子上那只闹钟嘀嗒嘀嗒地走着,他的心静了下来,知道张宽的胳脯更像是搂抱,而不是随意的搭放。他没有拿开那只胳膊,半边身体不是空的被什么环住的感觉像跳了一个时空。妈妈当时就爱这么睡,一只手拍在背上,沉沉的呼吸打在耳边,那种知道身后有个人的安然踏实的感觉一下让苏桦流下泪来,八年了,时间过去了整整一倍,原本以为一天都熬不下去,一天都撑不下去,没想到一熬一撑就这么飞快地过了八年。
苏桦没有睡着,睁着他黑亮的眼睛所视无物。知道旁边躺着的是张宽,苏桦却把那种温度当成妈妈的仔细体味,妈妈的声音在耳边吟唱,妈妈说苏桦人生下来就是来受苦的,妈妈说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妈妈说苏桦你还太小,很多事情你不懂的------
苏桦默默的流泪,在黑暗里轻轻拉住了张宽的手,把脸慢慢地贴了上去-------
这一夜,在苏桦心里,根本没有张宽。
所有的温度是来自心里的,是通灵时虔诚的信徒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握住了那不能回归的魂灵。
那一夜,他和张宽是如此贴近,又是如此遥远。
1997年的高考,相对于香港回归,更让这个老厂子里的人记住的是苏桦。
苏桦以全市第一的分数再一次让所有的人想起了这个孩子。
尤其是那个还在外地开会的张保林,竟然推了一身的事务赶了回来。
虽然张宽考得也不错,那在张保林眼里根本可以忽略不记。
苏桦坐在专门为他准备的庆祝宴会上,时间好像又回到了过去,那个大会议室,那些见过没见过的长辈,不同的是,做在最角落的不是自己的叔叔,而是张宽。
张保林似乎比苏桦回去的更彻底,端着红酒杯子的手都有一点发抖。
“今天,我特别高兴,我们的苏桦是我们的骄傲,我高兴我当初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苏桦是个好孩子,没有辜负我们大家的期望。”
苏桦看着张保林专门叫来的厂电视台,看到那个摄像机黑黑的镜头对着他,他对这个东西已经不陌生了。这两天,各种渠道各种传媒甚至坊间传说已经让苏桦脱离了这个厂小范围的名人,成了所有家长嘴里羡慕的名人,甚至那些人恨不能当初为什么不是自己去收养了苏桦,而白白便宜了干了一辈子还在车间里当工人的陈家两口子。那些过去了整整九年的事情被再一次拉回,成了大家口沫横飞的茶余饭后的谈资。
“苏桦,你是怎么做到的?”那是市电视台的阿姨。
“苏桦,你学习的窍门是什么?”那是市教育台的叔叔。
“苏桦,你对你现在这个特殊的家庭怎么看?”那是市报社的哥哥。
“苏桦,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挺过你父母突然出事的那段日子吗?”那是市宣传部的一个老干事。
苏桦记不得他是怎么回答的了,那种只可能有一种答案的东西,不需要他多动脑子,所以也不会过多的浪费的他的记忆,他甚至不去看在厂里已经人手一份的报纸的大标题,那种无限拔高、无限放大的功能,他被描述成了一个懂事,自律,感恩的好孩子,甚至差点成为市青少年学习的典型。
这是多么大的一个笑话。
苏桦考试前最后一天复习数学,偶而做了一道题,有点难,准备放弃的时候,妹妹进来说想让他讲故事,苏桦就以此推脱了妹妹,终于多花一个小时把题做出来了,偏偏高考数学最后一道附加题就和这道题型相类似。在考场上,苏桦还以为老天终于开眼了,能把这种幸运降在他头上。苏桦要是知道他的推脱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他宁愿躲在家里做一个落榜生。
在这间曾经一瞬间改变了他的命运的大办公室,苏桦很努力地对着摄像头。那个摄像头扫过了张宽,扫过了他的爸爸妈妈,扫过了厂里大大小小的领导,最后扫过了一脸兴奋的张保林。
苏桦也随着摄像头移动到张保林脸上。
那个挥着大手,口沫溅出两尺的人说‘他妈的,你们谁再叽歪,当心我巴掌挥他脸上去。’
那个挥着大手,口沫溅出两尺人说:“苏桦是我们的好孩子,我一天天看着他长大,他懂事,他努力。”
那个挥着大手,口沫溅出两尺人说:“苏桦是我们厂的骄傲。”
苏桦盯着那双眼睛,从前精锐有力,现在垂着眼袋的眼睛,那里面的光芒像一团焰火烧着在座所有人的心。
苏桦是他们的孩子,苏桦的今天是所有人努力的结果,苏桦是他们的骄傲。
苏桦盯着那双眼睛,那里面有希望,有得意,有激动,还有一点小小的盼望,他知道张保林在等着他说些什么。就像苏桦躲在门背后听到自己的养父母对他的承诺一样。
今天轮到他了。
苏桦整了整衣服,一件全新的白t恤挂在瘦瘦的肩上,有种初穿新衣的拘束。
那是苏桦第一次出现在电视上,那件洗得泛白领子都变形了的蓝t恤给妈妈的打击,之后妈妈跑到市里最好的专卖店看着张宽身上的那件买来的。
苏桦站了起来,看了看镜头,看了看笑得一脸腼腆的爸爸妈妈,最后视线落到张保林的脸上,苏桦脸上升起了笑容,从嘴角开始,延伸到了眼睛,满满的,融化了一屋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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