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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o年,14岁的五世达赖终于虎口脱险,摆脱了监视。他按照师父的吩咐尽量在外拖延。五世达赖走了没几天,追捕他的文书就下来了,风声日紧。四世班禅设法派人告知五世达赖,无论藏巴汗如何花言巧语,绝不可返回。
“如果这里呆不下去,往哪里去呢,师父定有指示。”五世达赖不无忧心地询问来人。
“佛爷说往山南走,会比较安全。”来人答。
在琼结、措美、隆子一带已躲藏不住,五世达赖只好带一名侍从翻越喜马拉雅逃进错那境内,宗政府所在地自然不敢去,只好继续向南逃。但消息还是走露了,已经能够感到身后追捕的脚步声越逼越近。
那一天太危险了,差一点就……当时他们跌跌撞撞实在走不动了,只见不远处一圈人围坐在场子上,于是不顾一切钻了进去。随后差人赶过来,追问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来过没有,并逐一查看。一圈人正在进行法事活动,一直不敢抬头的五世达赖忽然觉得一顶帽子扣到自己的头上,吓坏了,稍静一下,侧眼看去,旁边一个中年喇嘛正友善地冲他皱了皱鼻子,示意他不要做声。
差人走过来问:“这个孩子是谁?”
“我的侄子。”中年喇嘛沉着地回答。
“你的侄子?叫什么名字?”
“桑结嘉措。”中年喇嘛随口答道。
从此,一个叫“桑结”的小喇嘛就在这一带住了下来。他头略显大,头稀疏,淡淡的眉毛下,一对圆圆的眼睛,考虑事情时,总习惯地眯一下眼,透出温和智慧。他小小年纪却自律甚严,一早一晚背课诵经,雷打不动,给村民做法事有板有眼,一丝不苟,很受人们喜爱。那位中年喇嘛后来被他称为阿叔,叫贡洛。在阿叔家里,有个和他同岁的姐姐,名叫曲珍,个头略高;一个五六岁的小弟弟,叫仁钦森格;婶婶更是慈爱有加。每天早晨露水一干,各家的羊群就出村了。“桑结”领着小弟弟赶着十几只羊在附近山坡上放牧。
这里正是夏天,浓荫匝地,遍地青草野花,特别是苜蓿草,营养丰富,羊最爱吃。隔几天,他们要把羊群往坡上赶一回,那里已是秋天,满目金黄,秋草有劲,吃了,羊能挂上膘。一面坡上,四季同现,一日之内,穿行一年。以后,当他再读诵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号称佛教真谛的“六如偈”时,就有了更真切、更深刻的体会。
后来,他知道了这里叫达旺,居民多为门巴族。他在哲蚌听经师讲过,宁玛派就主要分布在这附近一带。这里,人们的生计很艰难,每家只有几小块耕地,种植青稞和豆类作物,有些家庭还有少量牛羊,农闲时做些打猎、采集药材、采摘野果、手工编织等等的副业。但门巴族和高原上的其他民族一样,生性乐观,艰苦的条件并没有磨灭人们内心中对生活的热情,因此,歌舞就像信仰一样,在生活中不可或缺。
有一回,“桑结”对曲珍姐姐说:“这几天放羊时,邻居家那个叫‘夫夫’的女孩子总在不远处唱一歌,挺好听,就是听不懂什么意思。”曲珍让他模仿着哼唱几句,他唱了,曲珍听完,用手指点着他的额头故作神秘地说:“这是我们这儿的门巴拉伊,只能对着情人唱,看来夫夫喜欢上你了。”
“桑结”没想到会是这样,一耸肩,一股口水“咕”地一声咽下去,差点儿呛着,然后做个鬼脸连连挥手走开了。
不管白天多么劳累,每到傍晚,附近青年男女都会去离村庄稍远一点的空场上唱歌跳舞,都是穷人的孩子,但也尽量打扮一下。跳的是比较简单的锅庄舞,围两个圈,男在外女在内,男女拉手面朝一个方向顺时针转圈,一边转一边唱。情意相投的男女跳着跳着就出了圈子,到树林后或草坡下谈情说爱。圈子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剩不多就散了。
夫夫和几个女孩子都愿意同“桑结”拉手跳舞,可他不敢,直往后退。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拉住了他,一看是曲珍姐姐,他高兴了,也加入了圈子。他不会跳,总合不上拍,实际上这也不算是跳舞,只是随着歌声的节拍蹦跶,但同样高兴,乐呵呵的,他第一次拉曲珍姐姐的手,觉得又热乎又柔软。
以后,他差不多每天都去,都是和曲珍姐姐一起跳。他悟性不错,十几天下来跳得就有点模样了,有时还故意做几个夸张奇怪的动作,引得大家哈哈笑。一次村里作法事,几个年轻人在场外模仿“桑结”的怪动作跳舞,贡洛阿叔一看大惊,说他见过一次,但那是拉萨大寺里跳的金刚舞,问这几个年轻人从哪儿学的?众人这才觉出这小喇嘛有些不一般。“桑结”怕暴露身份,对阿叔说也是从一次法会上偶然看到的。
不知从哪天起,“桑结”觉得和曲珍姐姐拉手时有种异样的感觉,开始他也没在意,但接连几次都是如此,曲珍分明通过拉手的方式、动作、力度在传递着什么信息。那天歌舞散了,该回家了,她的手却没松开,“桑结”侧过头现她满脸羞红,身子微微扭动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家的,反正心呯呯直跳。睡觉前照例诵读经文,可他怎么也静不下来,观想贴在墙上的本尊吧,脑海里偏偏出现了曲珍的形象,五世达赖的心第一次被搅乱了。
以后他不去跳锅庄了,她也未再去过。表面一切平静,但却暗潮汹涌。她变得沉默了,虽然照旧给他洗衣盛饭,但却再没有正视过他一眼。他隐约感到,她这种反常正说明她心里还……他们尽量避免在家里两人单独相处,遇到这种情况,他会像逃命似的跑出去。他这种反常也正说明他内心正在作着相反的运动。他开始利用机会偷偷地看她,现她尽管衣衫破旧但竟是如此美丽,眉如柳叶,大大的眼睛,温柔多情,鼻梁高挺,嘴唇丰润,身材姣好。“如果那天散场没有回家而是……”他有点害怕了,捶捶头,“怎么可以这么胡思乱想。”他尽力控制自已,甚至装出不在乎的样子,还跟以前一样和她说话、打招呼。但他心里明白,这其实也是一种反常。日子就在反常中一天天煎熬着。
快过年了,阿叔从错那宗集市上买回一块砖茶,这下子曲珍要忙活几天,因为打酥油茶是她的任务,每天要打到很晚。他出于好奇,想看看,一天晚上便悄悄打开门,但那一瞬间,他一下子呆住了。
多年后,他在回忆往事时,似乎为那天晚上打开那扇门有点后悔,因为从此,在他平静的心海中划上了一道永不消逝的波纹。但他到底是根器非凡,终于由此悟出:活佛既要转世,就未脱六道轮回,难免在世间还有未了之缘。
当天晚上本来准备按计划抄一段经文,但思绪翩翩,信笔写出,不知何时沉沉入睡。第二天展纸一看,竟是一情歌:
那是谁家的姑娘,
打茶就像是跳着锅庄。
好熟悉的身影,
有如春风里亭亭摇曳的白杨。
噢,那是阿佳曲珍,
柔软的双手仿佛是香甜的酥糖。
凝眸含羞在想着什么,
绯红的脸蛋好似刚爬上树梢的月亮。
罢罢,说什么诸相皆空,说什么大法无常,
拼却这一身僧衣,跳进苦海与她地老洪荒。
我佛慈悲,洞悉一切。
眼看就要金石碰撞、电闪雷鸣,拉萨来人了。
原来,那个老藏巴汗没多久得天花死了。小藏巴汗甫上台为收买人心,停止了对达赖喇嘛的追捕。哲蚌寺的两位经师在先前打回去的那名侍从的引领下找到了达旺。
临走的前一晚,婶婶摆上了农家年夜的盛宴。“桑结”吃不下去,面对半年来朝夕相处的恩人、亲人,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眼泪就像两股泉水,止不住地流淌。
这一晚大家好像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说。每一个人都叮嘱:“桑结啊,别忘了有空回来看看。”可每一个人都清楚,这一走,天各一方,人海茫茫。谁说一句什么,“桑结”都用力点点头,他只能用这个动作来表达内心的全部感受。曲珍又反常了,像早先那样对“桑结”亲切热情,一再叮嘱他路远要注意身体。
“去圣城是好事,别难过。天快亮了,都躺一会儿吧。”阿叔拍了拍他的头进屋休息了。婶婶抱着早已睡熟的小弟弟仁钦也去睡了。曲珍屋里屋外忙着打扫收拾,二人都未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外边的天完全亮了。
曲珍洗了把脸,拿上鞭子,准备赶羊上山。
“桑结”再也忍不住了:“阿佳……”
“别说了,阿佳知道你有一天要走。”
“你什么时候去看我,我等着,你到了拉萨就能找到我。”
曲珍没再说话,把手腕上戴的一串红木珠儿交给“桑结”:“别忘了姐啊……”话只一半,便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阿佳,我舍不得离开你们,我会回来看你。”
“桑结”一边抹眼泪一边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一张纸给曲珍:“阿佳,我给你写了几句话。”
“姐不识字。”
“以后会看懂的。”
曲珍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口袋,再也未回头,走了。
开始飘雪花了,曲珍在山坡上一直望着,直到那几个绛红色的人影消失在团团雪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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