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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望生点点头,他说二哥累了,你过来我带你玩儿。
东屋里章望潮在跟凤芝说话,这两人,跟别的夫妻不一样,两人总爱凑一块说话,和和气气地说话。章望潮既不是那种一脚踹不出屁的闷葫芦,也不是那种骂女人打女人的,他斯文,好像从不生气。凤芝就更好了,她勤快,通情知礼,嘴里从不说人的不是,不乱嚼舌根子。
章望潮知道自己的身体,对于死亡这个事,他恐惧过,成宿成宿不能安眠,他想,不求长寿但求哒哒那个岁数总行的吧,可老天是无情的,它既不好也不坏,不会帮任何人也不会惩罚任何人,万事万物,该什么样就什么样。
“你跟我这几年,没什么好日子让你过,尽是伤心事,伺候完哒哒又伺候我,真是太苦了你了。”章望潮在煤油灯里看凤芝,她才二十出头,年轻,健康,是这样的好,他对不起这样的好。
凤芝人有些麻麻的,她太累了,生产队的活累,照顾一家子累,这是她们女人的命,嫁给谁,都要这样累的。可她很知足,她嫁给喜欢的男人,所以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如今,老天爷连这份心甘情愿都要收走吗?她疲倦地伏在他膝头,泪是咸的:
“我不苦,只要你好好的,我就不苦。”
章望潮摸着她油黑的好头发,半晌不言语。
“人这辈子,好像越求什么越没有,我也没求什么,不贪心,再累再苦都不怕,可就这点儿心思老天都不看顾……”凤芝声音飘飘忽忽的,“那几年,日子多难,人都肿了身上一摁一个坑,半天起不来,现如今总比那会儿好过些,我想着好好干生产队的活,把咱家自留地也好好打点了,你教书,望生上学,咱们再添个娃娃……”
她说不下去了,她跟望潮哥没孩子,她还幻想着,有个孩子,孩子就是希望,可从头到尾都没人给这个希望,她想不通,想不通的事太多了,没地方说理去。
章望潮便说下去:“凤芝,总归是我亏欠你,你这辈子还长着,要是有好人家……”
凤芝抬手捂住了他的嘴,眼泪直流:“你这说的什么话,别说了,别说了。”
章望潮不能不说,他声音转低,又说了什么,凤芝哭得很厉害,这叫西头的章望生听了去,那种压在面缸里似的声音,极难受。
“是嫂子在哭吗?”南北正跟他一起剥瓜子,剥了很多,都放在碗里,等攒够了她拿给二哥吃。
章望生看她一眼,示意别说话,果然,东屋里头凤芝出来了,她眼睛红红的:“望生,你二哥有话跟你说,你过去。”凤芝走过来摸摸南北的脑袋,“吃花生糖了吗?”
章望生拍拍手,他往东屋里来了。
“望生,来,坐这儿。”章望潮摆摆手,他胳膊真细,像秋天的一截芦苇杆子,摆动时,章望生觉得脸上过了阵秋风。
“二哥。”他不晓得应什么,就喊一声。
章望潮觉得弟弟长高了,什么时候长的?他有点恍惚,仔细瞧瞧,望生的鼻尖也不晓得什么时候生了颗淡淡的痣,他记得,望生小时候没有这颗痣呢。
他看到弟弟的脸,心里头是另一种痛苦了。他觉得望生太可怜了,他一走,望生太孤单了,再没一个血缘至亲,望生还没长成人……章望潮想到这点,眼泪流了下来。
我真想看着你再长大些,望生,我见了哒哒跟娘该怎么说?
这些话,在章望潮脑子里滚了又滚,他觉得都没脸见哒哒跟娘,他觉得这具肉|体,正在离开,没有人跟他是一样的,凤芝不是,望生不是,南北也不是,他在等死的边缘里是一个人。
可还有这口气,有这口气,就得用上。
“望生,过了年开春你就满十五了,书还能不能念,不好说,学校的事情老师们也做不了主,万事不要强求,遇着了就是遇着了,这条路走不通了就换一条,懂吗?”
章望生说“知道”。
章望潮握住他的手:“如果有一天,你嫂子要离开这个家,你不要怪她,你自己要想法子过下去,带着南北,你俩做个伴儿,人活着有个伴儿还是好的,不到过不下去那一步,都别扔下那孩子。”
他这是替望生打算的深远,哪怕有只小猫小狗,趴脚边呢,都是个慰藉,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
章望生低头哭,他知道时候又到了,只要是人,都有这样的一个时候,但二哥的时候来的太早,早到他无法理解,不晓得该去问谁。
二哥说了许多话,他有一瞬间觉得二哥也许明天就好起来了,二哥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二哥说什么,他都答应,二哥最后说饿,章望生把剩的饺子端过来给他吃了两个。
章望潮吃完饺子,在凤芝的搀扶下去了茅房,拉了个干净,拉完了,他就仰面睡倒了。
老人们讲,能吃得下一口饭,就还有活路。章望生心里存了点盼头,春风快点吹,快暖和起来,二哥的病跟着雪一同化了吧。
初一一大早,凤芝起来,身边的章望潮已经断了气,几时过去的,谁也不晓得。
章望潮一死,凤芝成了寡妇,一个年轻的,漂亮的小寡妇肯定是不能永远当寡妇的,社员们都这么说,又说章家祖坟风水本来是好的,后来哪儿哪儿动了,就坏了事。
但凤芝不能下蛋,也难找人家。这话不晓得哪个先说的,传得飞快。一个女人,不能生养那是不能要的。
丧事过去了,这一回,马老六没出头,是生产队会计帮衬应付的。凤芝开始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该念书的念书,该干活的干活,章望生问嫂子钱哪里来的,她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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