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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城市有了微妙的变化,具体的我也说不出来。走入其间,再也找不到一个熟悉之处。
爸爸留下的房产已经被法院拍卖,那个娱乐城暂时没有规划,外边的空地上早已长满杂草,里面的设备全都被清空,除了入口大门和后面从未打开的应急消防通道,几乎没有其他对外的门窗,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所有的潮湿阴晦累积成霉菌,侵蚀吞噬掉曾经的灯红酒绿和欢歌笑语。
老鼠与蟑螂横行,壁纸脱落,木地板凹陷,吊顶也掉落大半。
dj室里只剩下那把表皮脱落,坑坑洼洼的海面上沾满老鼠屎的转椅和一些空架子,我在暗房里呆了不到十分钟就几近窒息,连忙逃离。
出狱之前,一龙求我帮他个忙,去找一下他的妻子,让我带话,说他同意离婚,央求她带上他们的两个孩子再来看他一次。
寻衅滋事,敲诈勒索,他已经入狱五年,还需要服刑三年。前两年还偶尔有人来看望他,最终只成为他嘴里的吹嘘,他们忙着在外面为他打下一片江山,等他出狱之后依旧是那个可以呼风唤雨的老大。
按照他给的地址找上门去,早已人去楼空,轻易就开门进屋。
门下塞了不少物业催收单,已经停水停电,房子收拾得紧紧有条,拉开窗帘时扬起满屋灰尘,没有开窗,外边是一个新通车不久的高架桥。
找不到女人的任何物品,应该已经下定决心,不留下任何痕迹。
衣柜打开有股浓烈的樟脑丸的味道,男人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看得出来她走得并不匆忙,是在深思熟虑之后。
卧室里还能隐约看到当时的场景,她坐在床尾处,把每一件衣服都摊开抚平,细心折叠,把自己所有的耐心耗干,也把所有的念想也都折叠封存,是决绝,也是乞求放过。
像是一封封信,不会写字,只是依靠折叠就把自己的心意表达无遗。寄信人地址不详。
我在这个房子里悄悄住了三个多月时间,每一处痕迹都显露无遗。知道酒瓶杯子砸落的位置,知道小孩的磕碰之处,也知道女主人每天站在哪里,坐在哪里。
为了能更好感受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场景,我穿上了一龙的衣物,几乎把每一件都穿了一遍,长时间地坐在沙发上。面前那台电视悄悄录下了这个房子里数年的时光,我拿起遥控器,一直在快进,暂停,播放,放慢,放大,暂停,播放,快进……
女人的形象始终模糊不清,想要去看清时,会在幻觉里出现幻觉,姐姐把脑袋靠在我的背上,一个闪闪发光的硬币在她的手背指缝间滚来滚去。
最终,我还是再去了一趟姐姐所在的监狱,向她坦白一切。
姐姐老了,也胖了一些,齐耳短发上出现了白发,显然在进屋之前,她努力了很久,想要将它们藏起来。
她已经知道我的事,在我消失半年之后,她就找到狱警,拜托她打听我的事情,开口就是责怪自己,说当初不该教我。
我知道,姐姐变了,她和我不一样,她接受的惩罚多于她犯下的过错,她也很高兴地和我说,因为表现良好,高寒也在外面为她提出新的申诉,她的减刑申请已经通过,改成了十五年。
我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激动和开心,完全没这方面的感受。
后来我回想过很多次,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她减刑这种事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当时也感觉到了,自己把话题移开,移开之后,就没有话题了。
我突然问她,“你还记得最早给我变的那枚硬币吗?它去哪了?”
“硬币,什么硬币?”姐姐说。
我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让它在我手背指缝间滚动,然后反手把它握住,再摊开,那枚硬币不见了。
她终于想起来了,和我说,“那枚硬币在你爸爸的口袋里。”
我点点头,和我猜的一模一样,但她不应该说出来,我伸出双手,向下交叉,手心相对,十指相扣,再旋转向上,举起来看着她。
她没有伸手凌空指点,紧紧握着电话,“马路,我给你高寒的号码,你去找他吧,他能给你一份工作,姐姐以前从未求过你,听姐姐的话,离开这里,去找一份工作,找一个合适的女孩,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七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微笑已经变成了悲伤的代名词,大多数人的微笑,仅仅只是为了保持一份体面,或者,为了一份能持续下去的工作。
分手时要微笑,吃亏时要微笑,尴尬时要微笑,道歉时要微笑,被责骂时要微笑,被人嘲讽时要微笑,无所适从时要微笑,杀人时,要面带微笑。
在这个非白即黑的世道,没有人敢承认自己是一个灰色的人。
我是个灰色的人,很早我就知道了这一点,全身裹满泥浆。我是个小偷,是个美容产品推销员,知情不报,教唆敲诈勒索,我还是个杀人犯。
“微笑。”
水龙头有点生锈,一直在滴水,我伸手将它旋开到底也只有从边缘处滑落的细流,指缝紧拢,接满一捧水要等上一会时间。
我盯着镜子里那张模糊的脸,镜子上有层层叠叠斑斑点点的水渍。刚搬进来时,我洗擦了很多遍,没有任何效果。跟着一起放弃的,还有永远扫不干净的墙角落灰和墙上留下的空白印记,依稀可以判断出海报、照片、挂钩、彩带、门框上的刻痕,还有一个大大的囍字,靠着双人床的那两面墙也被不同的枕头被褥染得花花绿绿。
这个小套间不知道已经换过多少住客,从小孩到情侣再到濒死的老人应该都有,我闻得到这些混杂在一起的人味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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