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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点死罢……麻烦!伊不让你死。
他在十二楼这样抱怨过。谁“不让”?命运么?“命运很精致。”这是他写过的话。他以自己的渐渐熄灭,教我什么是死:他其实也不知道。他不知道机器房,不知道自己怎样昂着脸艰难喘息,不知道喘息之际,我在北京撰写他的讣告,也不知道十几位年轻人天天在门外等着见他,翌日,十二月十六日,我赶去出席《南方人物周刊》设在北京的颁奖会。他们事先通知我:今岁五十位“年度魅力人物”中,木心列名——可怜的奖项。那奉献般的喘息才是人的光荣与魅力——上台后我问众人:“谁知道木心?谁读过他?”所有中年人静默着,除了《南方人物周刊》的副主编杨子,但数十位年轻人纷纷举手了。先生回国的六年间,我每到各地大学讲演,每次,每一次,至少有一位青年起立问道:
“能谈谈木心先生吗,他最近在写什么书?”
我会谢谢提问的青年,但不应答。除了六年前那篇推介,我不在公开场合说及木心。此刻看着隐在会场暗影中的年轻人,我不会说,昨夜我已开写木心的讣告,不会说,昨天下午我在那间机器房。
十二月十七、十八、十九日,小代连续报告同样的情况:“陈老师别担心,他就像睡着了,很平静。”他和我并肩目击先生那天的喘息,不会骗我,安慰我。快要年底了,每一牵念,引我无端想象先生可能会沉睡到春节。不知来自何处的知识:无知觉的病人有时静静睡几个月,睡半年,甚至更久长。“就像睡着一样”,那就好。我无能分辨这是希冀还是幻想。我确切的记忆是机器房:我开始信赖它,并由它转为想象,想象先生由机器维持的残喘,或将延长。
但另一念头随即刺来:先生果真完全失去意识,“像睡着一样”?!要是夜半醒来,瞬息知觉,现被囚禁,他对谁说?他有气力说?
每一刺,这思路便即迅闪开,如俗语所说,不去想,也不敢想。
下旬早经排满上海安排的三场活动,一结束就能去桐乡。我高兴起来:过去六年从未这般密集地去到乌镇,现在那里像是我的故家。二十日我在做什么?很久后才想起来,是与两位老友撤了联展,黄昏去一家书店签售画册。夜里聚餐,谈笑,有瓦罐土鸡汤,鹅黄的鸡油浮在汤面上——乌镇沈师傅的鸡汤也是油水晶莹,有冬笋,有火腿——席间和小代通电话:“还是像睡着了一样,陈老师,你放心。”回家已是深夜,翌晨,二十一日,我被出版社老板刘瑞琳电话叫醒:“先生死了。”
天气好极了。北京难得大晴。我不震惊,也无所谓相信不相信——在我读过的描述中,听取噩耗的人总会“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内心很深很深的什么位置,那一瞬,是有那么一声响,如被闷住的敲击,不很重,也不疼痛,只是一击……起身拨给小代,他说,是的。我喜欢他说话总是镇静。他说半夜他们被叫起来,赶过去,据医生记录,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刘老板的消息则来自一位乌镇邮局职员清早布的微博,她于是向我求证。之后数小时,接连几十通短信进来,安慰我,要我节哀,我不会存号,不知是谁。
忙碌开始了。第一动作是在讣告空格填上日期,出,事先已商定由出版社与乌镇同时公布。之后我与向宏确认:晚晴小筑二楼客厅马上着手布置灵堂,葬礼与追思会定二十四日……预订了二十二日去到杭州的机票,通知上海的活动全部取消,给我认识的木心读者与评论者先后去了电话……
葬礼。我从未操办过葬礼。葬礼要有音乐。夜里在画室的成堆碟片中匆忙翻寻并试听我要选择的乐章,想起好久没听音乐了。多好听啊,多么对!在巴赫《十二平均律》曲一迭声亮闪闪的旋律中,我分明看见先生平躺在那里——为什么是《十二平均律》曲——太好了!巴赫!还有萨缪尔·巴伯的慢板!还有莫扎特《安魂曲》第八乐章的焦虑与绝望……先生会同意的。我不管他同意不同意。还有贝多芬《第135号作品弦乐四重奏》的第三乐章。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先生再三提及这一段,其时我从未听过,之后终于买到了,要他来,他默默听了一刻钟,显然藏着不想说出的隐衷,很久不说话。麻烦的是选取肖邦。先生喜欢肖邦。我有鲁宾斯坦全集,但是找了很久,同时,正在播放的别的曲子——好像是勃拉姆斯——响彻画室,以音乐自己的逻辑和那股蛮劲,轰然前进。一时我忘记先生死了。桐乡医院重症病房的记忆被音乐轻易掀翻、覆盖、越,但我随即想到——好像头一次想到那样——巴赫与贝多芬也都死了,早就死了。
深宵铺开宣纸用毛抄写先生自撰的联,这也是我从未做过的事。摊在地上看,为格外写坏的某一,理纸重写。选出稍微可看的两对,预备分别用在桐乡葬礼和乌镇的灵堂。这么做着,我现自己毫无悲伤,甚至如我往常画画写写时,竟自得意起来。胡兰成描述他为亡妻选择棺材,运送途中对着乡人极口夸耀这棺材的良木,口沫横飞。二十多年前读到,惊异这描述何其悲惨而坦率。深更半夜了,此刻我也在这乖谬的得意中吗?
现在写到艰难的部分了。我知道,其实无法描述。当我凑近玻璃罩细看木心,很久才认出盛放并封锁他的是一台狭长的冰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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