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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将过,站前广场上的人多了起来,卦摊前渐渐上了人。身旁有老先生在,甄永信若芒刺背,初一接待客人,未免有些拘泥,直当给第三个问事的人批八字儿时,才放开手脚,松弛有度地把握分寸,将一枚枚铜板赚到手里。
甄永信偶尔偷眼瞟看身旁的老先生,但见他微擎左手,时而双目闭阖,拇指在另外四个手指上快掐动,嘴里振振有词儿;时而双目半睁,冷丁问一两句;时而张大双眼,盯着问卦的人追问几句,最后收起左手,慢条斯理,抑扬顿挫地给来人指点迷津,直到问津的人把钱递过去,老先生青灰色的脸上才复归沉静,神情冷肃地等待下一个人的到来。
果真老到娴熟,甄永信心里暗暗叹服。
约摸看过四五个人后,老先生突然犯起困来,连打了几个呵欠,仍不解困,青灰色的脸上,露出痛苦难耐的表情,时而又伸开双臂,打了几个呵欠,眼泪就流了下来。
甄永信豁然想起,父亲临死前的几天,也是这副德行。那会儿,父亲花光了身上的银子,让二仙堂的老鸨子轰了出来,灰溜溜地躲回家里,躺在炕上,饱受毒瘾的折磨。甄永信断定,这老先生也有这么一口瘾,心里泛出一丝同情。
果然,又打了两个呵欠之后,老先生打熬不过,起身把八卦图和蒲团胡乱装进犀牛皮箱,急匆匆离开了站前广场。
午时已过,老先生重新拎着皮箱回来时,日已偏西。这会儿,他的手有些抖,得得瑟瑟地打开皮箱,取出蒲团坐下,两眼显得朦胧迷茫,脸色却变得红润,呼吸时吐出的酒气,不时飘到甄永信鼻孔里。
借着酒劲儿,再给人解卦时,老人的声调明显提高了许多,抑扬顿挫,拉着长音,南方口音也重了起来。
你还别说,这种酒气十足的南腔北调,却帮他招来了一大群客人,老先生不紧不慢,头头是道地挨个掐算,一枚枚铜板,不住地收进箱里。两旁的同行,都看了个眼热,心里开始忌妒这两腮已经塌陷、被鸦片折腾得不成样子的老南蛮子。
又过了几日,一天下午,老先生吃过午饭回来时,浑身抖动得比以往厉害了许多,走路时两脚无根,东摇西晃的。放下皮箱,却无意去打开,而是就势躺到地上,头枕皮箱歇了下来,从他嘴里传来的酒气,也比往常浓烈了些,熏得甄永信有些恶心。
傍晚,站前广场上的行人稀少下来,一排眼明眼瞎的神算们,纷纷收了卦摊儿。
甄永信也装好八卦图。
正打算离开时,见身旁的老先生这会儿头枕皮箱,出鼾声。物伤其类,甄永信心里不免滋生一丝同情,上前推了推老酒鬼,轻声问道,“老先生,天儿不早啦,该回家了。”
老酒鬼停了鼾声,眨巴一下干涩的眼睛,瞟了甄永信一眼,又向天空望了望,咕噜一声,“天亮了吗?”
“不是亮了,”甄永信听过,忍禁不住,笑了笑,说道,“快黑天啦,该回家了。”
“回家?”老酒鬼像是自言自语地问着,眼里有些湿润,“家在哪儿?阿拉从年轻时起,就不知道家在哪里啦。”说完,一只胳膊强撑起身子,另一只手伸向裤裆,摸了一把,问道,“这么说,刚才下雨啦?”
“没有下雨呀,今天是大晴天。”甄永信说着,往老酒鬼裤裆看去,那里已是湿漉漉地一片,知道他醉酒时,把裤子给尿湿了,跟着,就闻到一股臊臭气味。
老酒鬼并不介意自己的窘态,喃喃自语道,“老弟,咱算不过那些奸商啊。你瞧,往常他往酒里掺水,我喝两大碗,正好;今儿个,他忘记掺水了,我还喝两大碗,就醉了。”说罢,自己先呵呵地傻笑起来。
老酒鬼笑过之后,试着起身,却觉得有些吃力,望了望甄永信,问道,“老朽还有些醉了,老弟可愿扶老朽回旅馆?”
“一道走吧。”甄永信边说,边伸手扶老酒鬼起身。
老酒鬼身子极虚弱,胳膊的皮下,仿佛裹着的不是肉,而是水,抓住他胳膊,透过皮肉,甄永信似乎感到,已经握住了老人的骨头。
在站前广场南边,过了马路,向东拐,有家不起眼的小旅店,是这老江湖的住处。
旅店里过道极窄,不容二人并行,必须侧身才能走过。到了房间,甄永信怕老人的下身把床铺弄湿,便帮着把他的裤子脱下。老人就光着身子,爬上床去,扯过被子披在身上。
甄永信手上已经沾了尿水,正要洗手,索性把老人尿湿的衣裤,一块儿装进盆里,打来清水,浣洗起来。
在家从未洗过衣服,冷丁干起这活儿,也不带劲儿,只是胡乱把尿碱洗去罢了,拧干后搭在床头。
这会儿,老人差不多醒了酒,看着平日坐街的同人,这会儿在照料自己,心里好生感激。见甄永信把脏水倒掉,就喊他过来,座在床边休息,二人就此成了知己,话也多了起来。
“老弟贵庚几何?”老江湖开口问道。
“虚岁五十一。”甄永信答道。
“壬酉年生人。”老人听过,自言自语道,接着又问,“我听老弟平日里言语斯文,该是求得过功名之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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