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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妻子又跑回家里嚷嚷,说她恶心得不想吃饭了。
母亲在炕上斜眼瞅了她一眼,问道,“又有啦?”
玻璃花眼见她妈问出这话,就不高兴了,“啥又有了?我刚才去看热闹,看过了,就开始恶心,那徐半仙的棺材缝里,直往下流水,臭得呛人,苍蝇成群地围着棺材。听说济世堂邵掌柜的,昨天刚放了回来,今天又被日本宪兵带走了,听说这回,是大连衙门里派人来捉走的,金宁府衙门的法官也被撤了职,听说徐二把金宁府衙门一块儿给告了,说他们收邵家的贿赂,贪赃枉法,草荐人命。济世堂的大门都关了,伙计也不知躲哪去啦?”
甄永信听了一会儿,觉着没意思,又开始睡觉。
又过了一周,一天傍晚,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人来找甄永信,说有要事相商。
玻璃花儿眼把客人让进里屋,转身推醒丈夫,说有客人来了。
甄永信起身,睁眼看时,见此人中等身材,偏瘦,已剪了辫子,头从中间刀劈一样向两边分开,宛若从中间翻开的一本书,头上像抹了猪油,煜煜闪亮,散出一种蔫萎的花香味,玻璃镜片后,是一双稍稍凸起的眼睛,白眼球大,黑眼球小,尖瘦的下巴,下巴下面的白衬衫上打着领结,一身青色西装,像秋天里羽毛丰满的乌鸦。
此人姓盛,名世飞,是金宁城里有名的讼棍,常年在官司人和衙门之间混饭吃。
甄永信认得他,只是不曾结交过,今天第一眼看到他,心里就大致猜出他的来意,却故意装着不认识,转脸问妻子,“这位……”
来人贴着炕沿坐下,抢着回答道,“小人盛世飞,城里贵和诉讼师事务所执业诉讼师,这是我的名片。”说着,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印制精美的名片,双手递给主人。
甄永信接过名片,刚看过一眼,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先是一惊,接着马上变得热情起来。
“噢,原来是盛讼师,惭愧,惭愧。不知道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甚是冒昧,还望兄台见谅。”甄永信一边拱手,一边客气,一边要下炕穿鞋施礼。
盛世飞看出甄永信正在他面前演戏,不等他把一通酸话说完,就一手按住他的肩膀,把甄永信摁在炕上,嘴角现出一丝冷笑,说道,“甄兄太客气了吧,小弟何等人物,敢承受仁兄如此重礼?”
“哪里,哪里,盛兄大名,在金宁卫可算是如雷贯耳,今日屈尊光临,蓬荜生辉,实乃三生有幸啊!”甄永信仍旧酸溜溜地说着浪话。
“兄台再要这样说话,小弟可真要找个耗子洞钻进去了。”盛世飞打断甄永信,直截了当,挑明来意,“小弟今天来,实有一事相求。”
甄永信没料到盛世飞能把事儿挑明得这么快,心里缺乏必要的准备,愣了一下,把已到嘴边的一大堆客套的话,又吞回了肚里,眨巴了两下眼皮,装作糊涂,两眼懵懂地问道,“仁兄搞错了吧?小弟实属一介书生,能帮上仁兄什么忙?倒烦盛兄屈尊来求?”
一番口舌,盛世飞领教了甄永信的厉害。
盛世飞原想先拿大话吓他一吓,迫使他就范,现在看来,这一招,不一定好使,就临时改了口,直奔主题,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盛世飞郑了郑脸色,接着说道,“那徐二大闹济世堂,是甄兄在背后作的法吧?”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甄永信听盛世飞说出这话,一脸惊骇,满眼受委屈的样子,生起气来,把屁股向盛世飞挪了挪,嘴角喷味地解释道,“世飞兄,人命关天,岂可儿戏?小弟纵然无知,也不至于糊涂到这等地步,去干涉人家的命案!”
“你看看,”盛世飞面带干笑,直截了当打开天窗说亮话,“甄兄把我当阿斗了不是?也太小看兄弟了吧?可甄兄别忘了,兄弟我也是金宁城土生土长的坐地户呢,好歹也在衙门里混迹多年,那徐二递到衙门里的诉状,笔锋老辣,辩词凌厉,若非甄兄老笔,金宁卫何人能成?实话说了吧,甄兄,这回,若不是仁兄代笔的这篇诉状,法官田本先生很容易就判徐二一个刁民滋事,一顿棍杖驱散了事。只是田本先生这回自作聪明,仗着自己能说几句中国话,看过诉状,大加赞赏,硬是把邵掌柜的抓了起来,破费了邵家一大笔银子,用来捞人。那邵家原想花点银子了事,不想仁兄却不依不饶,又把这事捅到大连的衙门里去了,田本先生也就此丢了职,被遣返日本。昨天,我去了大连,托朋友帮忙捞人,得知这回起作用的,还是仁兄的诉状,不得已,只好来求甄兄,好歹看在乡邻面子上,高抬贵手,放邵家一码。”
甄永信看已被戳穿了窗户纸,再抵赖下去,也就没味了,叹了口气,沉着脸说道,“唉!兄弟我也是仗义而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行啦!”盛世飞见甄永信吐露真言,才放下心来,笑了笑,劝说道,“邵家人这几天,可是肠子都悔青了,口口声声埋怨自己不该贪图小利,在房价上勒你太狠,这不,今天他们让我来,就是来求你,那贵府的老宅,这回他们原价还你,也望仁兄抬抬手,放他一马,帮着了结了这桩官司。”
甄永信闭上眼睛,低头合计了一下,又抬头看着盛世飞,说道,“这房子,已让邵家住过几年了,现在我原价赎回,是不是太贵了?你看这样成不成?世飞兄,你回去跟邵家商量商量,让他们把折旧给算进去。”
“那按甄兄的意思,该出多少?”盛世飞问道。
甄永信伸出五个手指,在盛世飞面前晃了晃,盛世飞看了,点了下头,说道,“好,我这就去和他家老爷子商量,马上就给你个回话。”
“等等,”甄永信又喊住盛世飞,说道,“徐二那边儿,也得打点,不打点,他要是硬撑下去,我也奈何他不得,你说是吧?世飞兄。”
“这是自然,”盛世飞说完,又问道,“照甄兄的意思,徐二那头儿,给多少合适?”
“怎么也得这个数。”甄永信伸出右手,做出个“八”字形。盛世飞看过,也不还价,起身回去了。
一切都进展得顺利。下午,甄永信和邵掌柜的父亲,分别在买房契约上签了字,双方交割过银子,甄家的老宅出手几年后,又回归了甄家名下。
当天晚上,徐二又来找甄永信,商量接下来的事。甄永信问道,“邵家的银子,交割了?”
徐二说交割了,跟着又问甄永信,济世堂前的灵堂,现在是不是该撤了?
甄永信觉得,事情的进展,已经完全符合他的预期,再僵持下去,弄不好会生变故,还是见好就收吧。思量了片刻,对徐二说道,“撤了吧,一便就出殡吧,你爹也好早点入土为安。”
徐二听甄永信这样说,也觉得挺合自己的心意,点头答应下来。
临走,徐二掏出二百两银子,放到甄永信的炕上。
一见到白晃晃的银子,甄永信像受了一惊,厉声喝斥道,“徐二!这是你爹的命换来的,谁让你随便就给人了?记着,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它!”停了停,又说,“明儿个,你把丧事办完,趁早去走正道儿,找个正经事干,别再到街上鬼混了,要不,以后我可帮不了你什么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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