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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第2页）

没多久，简立基又缠着乐嘉给他讲故事，乐嘉的心思还聚焦在程熙的异常上，情感投入不专，没有像往常那样声情并茂，简立基像个小老师那样一本正经地责怪乐嘉一心二用。枯燥的旅途，父母的反常行为以及乐嘉的心不在焉都让简立基坐立不安，似乎旅程那点时间一下子被无限延展了，简立基很讨厌这趟没完没了的旅程。

但他终究耐不住寂寞，眼珠骨碌碌一转，又嚷嚷着要玩成语接龙。乐嘉看着无辜的小立基，伸手戳戳他的鼻梁，笑着答应了。这次成语接龙乐嘉没能把握好输赢的概率，简立基一下就败下阵来，连败了几回后，简立基就有了小情绪。他不喜欢今天的乐嘉。以往他们玩成语接龙的时候乐嘉很会制造气氛，他在紧张而刺激的氛围中冲刺一局又一局，尽管也经常会输，但不至于像今天那样输得一败涂地。

简立基把头扭向窗外，赌气不看乐嘉。乐嘉摸

摸简立基的脑门，变换声腔连连喊：“小气鬼，小气鬼，小气鬼。”那怪异的声腔吓得附近几位惊恐地四下里看。简立基伏在乐嘉身上，捂着嘴笑得圆圆的双肩颤颤的，乐嘉有时候调皮起来会吓到旁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所以简立基不得不努力掩护目标，不制造恐慌。

乐嘉知道自己失言了，她闭嘴闭目假装睡着了。怀里那小家伙还在一颤一颤地拼命忍着笑。小孩毕竟是小孩，上一刻还困扰他的东西，这一刻早已经烟消云散了，他皮肤的每一个呼吸都是快乐的。

车厢里的小骚乱并没有干扰程熙。她两手放在腿上坐得端庄，她是不允许自己失态的，可她没留神有一绺发丝滑落在她白净端庄的脸上。她失神深思的侧影其实很美。不过她都没注意这些。她沿着记忆小道曲折蛇行，企图穿越沙漠与荒原，这是一个很漫长很痛苦的旅程，整个旅程他一直都在，然而到了中途她才发现，一直陪伴在她左右的，不过是一只影子。他总是凌驾于真实之上，你永远无法真实地触及他。程熙以为，所有关于影子的传说，只不过是因为没有用心去倾注爱，去碰触灵魂。她曾无数次想方设法去真实地触及影子，感知他的真实、温度和心跳，然而她却不得不承认，所有关于影子的传说，都是因为影子本身就是影子，缥缈不可控，再近也只是影子

，咫尺也是天涯。

沿着沙漠与荒原一路往前走，那是遥远的绿洲。那时她在市政府办公室整天忙得晕头转向，没有一点儿私人时间。那时他初露头角，一心一意孕育他的文字。市文联的季秘书长把一根红色的丝线，从他的左手穿过她的右手，中间系了一个结，毫无瓜葛的两个人就有了牵连了。

那时候程熙刚入职不久，还没完全适应新环境，简化刚摸着文学的锁孔，还没真正打开它，也没有寻找到那片传说中的文学伊甸园。

也不记得是谁先提出，或者是谁都没有提出过，就一致达成了共识——所有的花前月下都通过一根光纤来完成。他的文字通过光纤到达她的终端的并不多，却很有质感，每一个文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每一个字都稳稳当当地熨贴着她的头发、脸蛋、腰身，她觉得她的心她的脑她的眼睛乃至身体每一个细胞，都炽热地燃烧着一树木棉的火红，这熊熊燃烧的火焰将她的心烧得春意荡漾。

这一树木棉燃烧了398天后，他和她越过光纤成功牵手，走上红地毯。她把走红地毯看得神圣而美好。婚事提上日程后，为了这一天能尽善尽美地呈现，她用了101个夜晚来计算好每一个程序每一个细节。大至婚礼现场的主体布局，小至拱门的扎花中每一朵花的颜色、大小、花瓣的单双她都仔细地挑选过。对于工作如此忙

碌的她来说，这些事情只能摊在她的休息时间上。燃烧的木棉让她激情四射，越忙越发神采奕奕。

简化是如此才华横溢。那些日子，她的发梢、她的眉眼、她的呼吸里都洋溢着文字的浪漫。

婚礼上，简化穿上她为他挑选的礼服果然气度非凡，她恨不得亲手掐灭前来祝贺的文青眼里燃烧的火焰。庆幸的是，她也自带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这是她骄傲的资本，她极尽其能地展示她的优雅，一笑一颦，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她不输台下大多数的文青，她对自己婚礼上的表现是很满意的。令她更满意的是他的目不斜视，他的视线以她为圆心，以爱为半径画圆，圆里只有她和他，他的目光从未越过圆周以外。

洞房前有一段小插曲，从来都着意于生活的细节的程熙，几乎无法接受地发现新家里除了婚房的布置是在光纤的作用下变得整洁干净、合乎她眼光外，其他的地方都邋邋遢遢的，家什横七竖八地堆叠，粉尘杂乱无章地纷飞，污迹无处遁逃。与她所想象中的文化的清雅脱俗的审美意趣完全不一样，更与浪漫不搭边，平时怎么布置，现在就怎么布置，没有收拾过的痕迹，哪怕只是潦草的收拾。

她顿时觉得有无数虫子肆无忌惮地爬满她的手脚、肚皮、甚至是头和脸，爬出浑身的鸡皮疙瘩，恶心又难受。当时肯定是爱意难平，她一边恶心

，一边帮简化开脱——人家一大男孩，毕竟没有姑娘家仔细，怎能要求像个姑娘一样懂得拾掇家里呢？她知道虫子的爬行是自己心理造成的，解码也需要自己完成。这么一想，她心里就缓缓地铺出了一级一级的台阶，她听见自己悄无声息地一级一级地走下那些台阶。

要在平时，她不拾掇好这些她绝不会睡觉，但今天是大喜之日，他早已经急不可待，她也浑身燥热难耐，怎么肯浪费那些时间。他的激情与威猛带领着她一次次冲向浪顶，她头一回发现了自身的无穷无尽的张力，这些张力与他的威猛押韵，像一条滑溜溜的小艇穿行于狭窄的小溪流。她注定回不到穿行前的平静。

她在无尽的沙漠与荒原中试图抓住远离她的绿洲。一只影子在她身边陪着她游荡，她无数次试图触及他，他却总是浮游在她的灵魂与肉体之上，或者印染沙漠与荒原。

所有关于木棉的故事都正在裂变，曾经激烈燃烧的内容禁不起春夏秋冬的轮转以及油盐酱醋的浸渍，早已经不是当初的模样和味道了。可是她已经在路上了，再痛苦再孤独再漫长的路始终要继续，生活没有暂停键，不管是拐弯、退出还是继续都要做出选择。

高铁的平稳前行的节奏把简立基一颤一颤地笑拉成了均匀的呼吸，他入睡了。

一种异样的柔软缠绕着乐嘉，她对人类的了解越多，这种带

有攻击性的柔软就出现得越频繁，她觉得她似乎够读懂他们的幸福，他们的伤痛，他们的无奈……她忽然有点惶恐，似乎有一种异常的电波，或者说是一种磁场，来自她或者他们，正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彼此。到简家来工作时间越久，简家人的喜怒哀乐就越能影响她，影响她的运行速率与思维锐度；但她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完全不理解他们，人类是一种多么复杂的动物，明明一眼能看透的东西，偏要半遮半掩地藏着掖着，无端地生出许许多多牵牵绊绊来。

程熙每天都要对乐嘉的工作横挑鼻子竖挑眼，不仅挑乐嘉，也挑简化和简立基，甚至也挑她自己。她每天光洗脸刷牙梳头，包装自己就已经折腾得够呛。梳头是一定要先养梳的，养好梳才开始梳头，左20梳，右20梳，头顶至发尾28梳，这叫养发……除了做事一成不变的板板眼眼，其他方面都挺好。简化是一枚国际级的宅男，宅家这方面他可以申请吉尼斯奖。星期一到星期七除了宅家还是宅家，无不良嗜好，要说有什么不良嗜好的话，那就是他无不良嗜好。他生活比较随意，把别人讲究细节的时间，用来琢磨他的字字句句，很多篇章就那样用生活的边边角角拼凑出来，或许这样拼凑出来的文章特别有生活的烟火与尘俗味儿，他一度成为最受读者欢迎的年度作家。

这样

一对才子佳人相遇于人生某个站台，他们或会共同奔赴一个终点，或许也会离散于某一个站台。是的，人生有那么多不确定，谁能确定呢？能确定的都不叫人生，叫导演剧本。

郭小丹脸色煞白地飞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