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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歪在座椅里,抻开的腿无意识地左右晃,漫不经心又笃定地说:“他敢么!”
这副样子倒是少见,仿佛真把他们当小屁孩儿。约摸又坐了一刻钟,他驱车带她去糖朝,沿路的一切,只要是和七年前不一样的地方,他多少都会说上几句。苏颜的心底微微泛潮,独自面对物是人非,仿佛能够摸着时间往前走,却挽留不住的心情,该是何等无奈。
照旧点的是萝卜糕和芝麻汤圆,这次的汤圆却是杨振自己给自己点的,他拿着汤匙在滚烫的汤水里搅了搅:“习惯了这味道,闻着还真有点儿饿了。”
怎么会习惯,他向来不爱吃甜,最开始为了好玩,都是她逼着他吃。时间久了,她都离开了,这味口却被养了出来。苏颜拨了拨盘子里的萝卜糕,含在嘴里咬了一口,不禁感叹:“味道大概是世界上唯一永恒的东西吧,这么多年了,这味儿一点没变。”
杨振若有所思地停顿一下,说:“这世上能永恒的可不止味道。”
她默默低头,不再说话。仿佛回到以前的夏天,他陪她上完课,又陪她吃东西,照旧在吃完乌黑的陷料之后,保持整口牙的洁白。恍然间一抬头,似乎连他眼角浅淡的皱纹也被时光抹平,好像他们还停留在七年前的时光。
他先吃完,靠在椅子上等她,见她慢慢放下筷子才道:“再跟我去个地方。”
去的却是小庙山,那匹被他改建成墓园的半山。石房子里有灯火,是驻守墓地的人,他每月按时给他们发工钱。还有大半土堆在周围,像是停工很久没有动过,他从车上下来,看了看亮着大灯的吊架车。把她往河边的石子路上引,边走边说:“这里我买下来,准备盖个墓园。”顿了顿又说,“原本是为你盖的……”
走到一面石碑下顿住,“后来,把你父母的碑搬到这里。”
他从石碑的后侧摸出一盒香,掏出打火机点燃,递给她。半月清浅,在空中划了一道弧,夜空里有很多星星,耳旁有虫鸣蝉叫,清风拂面,倒不觉得这样的地方有多阴森。
她接过他递来的香,从里到外都不如想象中那般难受煎熬。这里埋葬的是她过世的父母,死于当年那场大海啸,是天灾,没有过多的痛苦。好在有这么块地方庇他们身后事,保他们风雨无碍。
跪拜在地上的那一刻,苏颜的心中惟有宽恕,像平静的海洋,她觉得自己已经原谅了杨振。他的车上有尊汉白玉的弥勒佛,是六指从五台山的老和尚那里讨来的,道上的人不信这个,却也最信这个。那佛笑得福星高照,左手执了个如意,右手捻着一串珠子,正包容万象地盯着苏颜看。
她在明暗交替的路灯下转过头,摸了摸小佛爷的头顶,说:“手术那几天,佩佩也给我找来这个,说是保平安健康。”顿了顿,又说,“可见还是有用的,这些年我过得还不错。”
话里还带着鼻音,杨振递给她一片药,又腾出一只手把衣服盖在她身上:“路远,你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她身子绵绵的,往宽大的衣服里缩了缩,剃须水的味道很熟悉。他不吸烟,也不喝酒,如果不干这行,搞不好会是个教书先生。这样想的时候又觉得好笑,八竿子打不着的行业,怎么被她联系到一块儿的。
其实这些年来,苏颜过得并不好。起初是恨,不管是日出的清晨还是午夜梦回后失眠,但凡想那些逃亡的日子就会怨恨,尔后是无休止地痛。开始会哭,到后来,眼泪似乎已经干涸,心痛却不能停止。
林佩佩带她治病,给她介绍朋友,带她走入新的生活。她一一接受,也努力活出个样子,而忙碌的生活却始终填补不了内心缺失的一角。她那时觉得杨振就像侩子手,极其残忍地挖碎她的心,碎掉的部分也被他带走了,她想补都补不回来。
林佩佩结婚,她当伴娘,美如仙女下凡,人是笑着的,心却是难过的。林佩佩生孩子,她看着那位不苟言笑的考古学家握着拳头来回踱步,而自己却冷静得像秋天的霜,拼命地想激动,心底却仍然是难过的。
林佩佩给她介绍了很多人,不管多么优秀的青年,最终都不了了之。于是教训她:“你想当尼姑,也得有个尼姑的样子,这样算什么?”
那时候已经流不出眼泪了,也会很开心地笑,她以为她好了,却在被这样提醒之后才发现自己并没好。当时她正抚着捡来的流浪猫,一边抚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佩佩啊,我也想谈恋爱来着,可是我不会呀……从那之后,我就不会了。”
自此,林佩佩再没给她介绍过谁。以前在一起,苏颜没觉得杨振有多重要,后来才发现这份爱早已深入骨髓。将深入骨髓的东西从身体剥离本身已是极痛,更何况再往里添新的东西。
她不曾想过会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在她的生命里,让她学会如何去爱,却也叫她失去爱的能力。
重逢之后,她以为他会杀她,可是并没有,为什么没有?待她这样的好叫她无法应对,愈加愧对反复的心,倒不如一枪毙了她。
人心总是矛盾的,当初爱他,因他意气风发、重情重义,而偏偏又正是这份义气伤害了她。
来往的汽车趁着风,唰地如狮吼,一闪而过。她闭上眼睛,沉浸在过去和现实的交叠记忆里,两小时后,隐约能听见海浪声,她睁眼看了看远处立在水里的灯塔,随口问道:“还记得那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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