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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昏暗、静寂的火车站上,两个特工人员把总统从轿车里扶出来,搀他站稳了脚步。他的个子高出他们许多,穿了一件天鹅绒领子的大衣,头上那顶灰色的宽檐软帽拉得很低,被凛冽的寒风吹得呼扇着。他一只手抓着个特工人员的胳膊,另一只手拄着手杖,一瘸一拐地朝有栏杆的斜坡踱去。走到跟前,他戴上手套,一路上颠着双腿,把自己拖上了列车殿后一节的车厢。站在若干码之外的维克多-亨利可以望到他那宽阔的肩膀在大衣下面起伏着。一个高身材、帽子上插了一支摇摇晃晃的棕色翎毛的女人手里拿着一张迎风抖动的纸跑过来,碰了维克多-亨利的胳膊一下。“上校,你上总统这个车厢。”
走上斜坡,帕格才明白总统为什么戴上手套:那钢制的栏杆很凉,把他手上的皮肤都粘住了。一个侍役领着维克多-亨利走过餐具室。这里,另一个侍役正用做鸡尾酒的震荡器哗嘟哗嘟地摇着冰。“先生,您呆在这儿。等您做好准备,总统就请您过去陪他。”
这是一辆普通的普尔曼卧车隔出的一个房间,强烈的火车气味也和一般车厢一样。绿色的椅套上满是尘埃,也破旧了。维克多-亨利把大衣和帽子挂在一个小套间里,拢了拢头发,剔了一下指缝,又用软纸在他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上轻轻揩了揩。火车开始慢慢滑行,既不震动,也没有声响。
“坐下,坐下,帕格,”总统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向他招手。
“你喝什么?有威士忌加柠檬,因为哈利整晚上都喝它。可是咱们配点什么都可以。”
“总统先生,威士忌加柠檬就好得很。谢谢您。”
哈利-霍普金斯懒洋洋地坐在绿沙发上说:“你好,上校!”
按说生病的是罗斯福,其实,两个人比起来霍普金斯的样子更难看:消瘦,胸部凹陷,肤色发灰。总统的脸色是红润的——也许在发烧,他那眼眶发黑的眼睛炯炯有神,潇洒的红色蝴蝶结和他那宽大面庞上的快活、轻松的神情很相称。坐在椅子上,他体格魁梧,虽然从裤管上可以看出他的腿可怜地只剩下了骨头。帕格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华盛顿和林肯也都是个子高得非凡的。
“帕格,你对于诗怎么样?”总统那种有教养的口音这个海军军官听了总感觉有些不自然。“你可知道有一首诗最后的两句是:‘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也不管它往哪里开。’1啊,这就是我眼下的感觉。仅仅上了这辆火车就使我觉得好了一倍。”总统把手背放在嘴上,粗声咳了一下。“哦,算好了九成吧——假如这是条轮船,那就会是一倍啦。”
1引自美国女诗人米莱(1892-1950)的诗集旅行第三节。
“先生,我也更喜欢坐船。”
“怎么,你以前抱怨的话又出来了,水兵?”
“没有,先生,真的没有。我很高兴在作战计划处。”
“是吗?那么我听了很高兴。自然,我丝毫也不知道你跟那些英国伙伴在搞些什么名堂。”
“先生,我明白这一点。”
总统逗趣地把眉毛挑了挑,接着说下去:“我连一点点影子也不知道。昨天国防部长收到了你起草的那个东西,等它蹦回到勃纳-沃克勋爵手里时,他会看到上边修改的地方象是我的笔迹。那也只不过是偶然相象。”
“我记住这一点。”
“一定要记住。你记得,在转交的那封信第一页上,有一句是这么开头的:‘当美国参战的时候’。一个和我的手迹一模一样的人把那个十分可怕的字句划掉了,改成‘万一美国被迫参战的时候’。这个改动不大,可是十分重要!”这时,侍役送来饮料。总统拿了一高脚杯桔子水。“大夫的命令:大量大量的果子汁。哈利,那东西你带来了吗?”
“在这儿哪,总统先生。”
“那么,咱们就动手研究吧。我想吃顿快餐,然后想法睡它一会儿。帕格,你在火车上睡得好吗?”
“睡得好,先生,只要能把车里的温度调节好。不过一般要末热得烤人,要末冷得可以结冰。”总统把头朝后一仰。“哈,哈,听我告诉你一个国家机密:美国总统也遇上了同样的麻烦。他们正在替我建造一辆特殊的钢甲车。我已经告诉他们:别的我不在乎,但是暖气设备一定得灵!哈利,咱们叫快餐吧。”他看了一下表。“帕格,你饿吗?我饿啦。我再告诉你一个国家机密:白宫的伙食大有改善的余地。告诉他们我要鲟鱼和鸡蛋。我想吃鲟鱼和鸡蛋已经想了好几天啦。”霍普金斯到前边去了。
就帕格所知,总统这个车厢是一辆正规的普尔曼游览车改装成一间起居室的样子。他本以为总统的车会更神气些。罗斯福一只胳膊肘靠在椅子的扶手上,另一只放在膝盖上,以宁静、豪迈的神情朝车窗外望着。“我确实觉得一分钟比一分钟好。你们没法设想我是多么喜欢摆脱那个电话。你的孩子们怎样?一个在海军里开飞机,还有一个是个年轻的潜艇军官。”
维克多-亨利知道总统喜欢炫耀他的记性,可这仍然使他很吃惊,很感动。“他们都很好,先生,可是您怎么会记得?”
总统带着有点孩子气的得意神气说:“啊,帕格,一个搞政治的就得学习大象的美德:学它的记性好,学它的皮厚,自然,还得学它那条长而什么都要嗅嗅的鼻子。哈哈哈!”
霍普金斯回来又坐到沙发上了,累得腰都弯了下来。他打开公事包的拉链,然后交给亨利上校一份三页长的文件,上面还附着一张深色的复制品。“你看看这个。”
帕格读第一页时带着怀疑,然后转入惊异——这时,火车的轮子正徐缓地发出咔噔咔噔的声音。他把文件一页一页地看完之后,就望望霍普金斯,又望望总统,不想先开口。拿在他手里的是陆军情报方面得到的一份惊人的德国作战命令的摘要,是德国陆军里一批反纳粹的陆军军官有意偷偷塞给美国驻柏林大使馆的一个职员的。帕格对这个人很熟悉,但是他完全没料到这个人会起传递情报的作用。弗兰克林-罗斯福说:“你认为是真的吗?”
“哦,先生,从第一页那个影印的东西来看,倒确实和我见到过的德国军事文件很相象。标题很象,字体、分段等等都很象。”
“内容呢?”
“如果是真的话,那么,总统先生,这可是在情报方面一个难以置信的突破。”
总统笑了笑,疲惫地表现出对一个下级人员的天真想法的宽容。“如果这两个字是语言里最难解的字眼。”霍普金斯沙哑地说:“在你看来,这内容象是真的吗?”
“我说不上,先生。我对俄国地理没那么熟悉。”
“咱们陆军方面的人觉得它似真似假,”霍普金斯说。“上校,干吗会有人伪造象这样一个令人大吃一惊的文件——一份完整的入侵苏联的作战命令,包括那么大量的细节?”
帕格思考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哦,先生,也许是希望用这方法来刺激苏联,让它动员起来,从而挑起两个战场的战争。那样的话,德国军队也许会推翻或杀掉希特勒。另外,也可能是德国情报人员故意玩的一个花招,来试探咱们和俄国人究竟接近到什么程度。种种可能性都有。”
“麻烦就在这里,”总统打了个哈欠说。“咱们的驻俄大使要求我们务必不要把它转达给俄国人。他说,莫斯科已经到处是这类东西。俄国人认定这些都是从英国情报方面来的,为了在斯大林和希特勒之间制造麻烦,以便把德国人从英国背上转移开。”总统吃力地咳了差不多一分钟。他朝椅背上仰了仰,喘过一口气来,从车窗里望着火车正在经过的一个小镇上的街灯。忽然,他的样子显得厌烦了。
哈利-霍普金斯朝前弯了弯身子,把酒杯在双手之间平衡着。“目前存在着一个要不要把这个文件交给这里驻华盛顿的俄国大使的问题,帕格,有什么看法吗?”
帕格犹豫了。这样一个政治性问题超出了他所能掌握的范围。罗斯福总统带着些不耐烦的神情说:“帕格,说呀。”
“我赞成交给他。”
“为什么?”霍普金斯说。
“交给他有什么可损失的,先生?假若是真的话,在咱们和俄国佬的关系上就大大赢得一分。如果是假的话,那又能怎么样?反正他们不会比现在更不信任咱们。”
哈利-霍普金斯脸上的疲惫紧张在一副温暖和蔼的笑容中消失了。“我认为这是个十分精明的回答,”他说。“因为这也正是我对自己所说的。”他把文件从帕格手里拿了过来,又放回公事包里,拉上拉链。
“鲟鱼和鸡蛋做好了吗?”弗兰克林-罗斯福说“我已经等不及啦。”
“总统先生,我看一下去。”霍普金斯马上站了起来。帕格在那狭窄的床位上躺了一个来小时,辗转不能成寐。车厢里一下热得叫他出汗,一下又冷得可以结冰,他怎么拨弄那个调节器也不中用。最后他索性让它冷下去了,因为他在冷空气里睡得还比较好一些。火车缓慢、匀称的运动也开始催他入睡。
梆,梆。“先生,总统想找您谈谈。您要穿件浴衣吧,先生?总统嘱咐说,不必穿整齐了,就到他房间去。”
“谢谢。我有浴衣。”帕格瑟缩地从他冰冷的房间来到总统这间过暖的寝室。弗兰克林-罗斯福那张著名的大下巴的脸、那副夹鼻眼镜和那杆轻快自如的烟嘴,衬着一条蓝色睡裤、一件沾上咖啡斑点的灰运动衫和累垮了的庞大身材,看上去十分奇特。总统稀薄的头发是蓬乱的,他的眼睛是朦胧的。把他的特有风格和总统的尊严剥掉之后,他就和许多躺在床上的老人一个样:羸弱、衰颓而且忧郁。寝室里有一股药味。这景象使维克多-亨利感到十分不安,因为总统看来是那样虚弱,那样病容满面,那样无足轻重。同时,也因为罗斯福只比他大上七八岁,可是看来已经老态龙钟了。蓝色的毯子上面堆了一叠文件。他正用铅笔在手里拿着的一张上批着什么。
“帕格,我打扰你的美梦了吧?”
“一点也没有,先生。”
“坐一会儿,老伙计。”总统用两个指头把眼镜摘了下来,使劲按摩一下他的眼睛。随着火车在一道颠簸不平的铁轨上咔噔作响,床畔的几只瓶子也碰得叮当乱响。“哎呀,我眼睛真疼。”他说。“你眼睛疼吗?什么办法也不灵。每逢这个鼻窦炎一发作,眼睛总是疼得更厉害。”他把文件夹起来,撂在毯子上。“帕格,我曾经答应自己要做一件事——要是能找到时间的话——那就是,把仅仅一天之内送到我这里处理的事务写成一份备忘录。随便挑哪一天,任何二十四小时中间,你看了会大吃一惊。”他在文件上轻轻拍了拍。“那会成为对历史的一个很有价值的间接阐明,你说会不?就拿今天晚上我所处理的这个烂摊子来说。看来维希法国将要和希特勒订全面的联盟。是用停止供应他们粮食、把他们活活饿死进行威胁呢?——这是英国人的建议;还是向他们提供更多的粮食,笼络他们去顶住希特勒呢?——这是咱们大使的想法。可是当咱们向法国人提供更多粮食的时候,德国人就干脆吞下更多的法国人自己生产的粮食。你看怎么办好?再看这个。”他拿起一份夹起的文件。“日本外长正在跟希特勒会晤。这你从报上已经看到了。他们想搞些什么名堂?咱们是把亚洲舰队从马尼拉调到新加坡,使他们在入侵法属和荷属东印度之前有所顾忌呢?——这是英国人的想法;还是为了慎重起见,干脆把太平洋舰队全撤回来,撤到西海岸?——这是海军作战部长所想做的。我倒想顺便听听你对这个问题的意见。另外,还有个一触即发的问题——亚速尔群岛。咱们要不要在希特勒入侵葡萄牙夺取它们之前先下手拿过来?或者,咱们要是先下手会不会反而迫使希特勒入侵葡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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