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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拜桥玄
睢阳县之北五里风景甚是怡人。树林密布松柏森森,又毗邻缓缓流淌的睢水,河水沙沙鸟鸣啁哳,来至此间令人心绪爽朗。就在苍松翠柏之间,矗立着一座陵墓,其下长眠的就是前朝太尉桥玄。对于曹操而言,桥玄不仅是他早年仕途的导师,还是一位忘年交,昔日种种恩德厚待是他一生都不会忘却的。所以曹操北上兖州的途中特意绕道睢阳前来拜祭。
地方官早将陵墓周遭清扫干净,设摆了铜鼎香案,太牢祭品一一陈列。曹操亲自上香主祭,楼圭、许攸捧上贡酒,有桥玄之子桥羽一旁伺候陪祭,其他幕府掾吏、军中部将也随之磕头叩拜。曹操提前写好了一篇诔(lěi)文,命新任记室刘桢陵前诵读:
故太尉桥公,诞敷明德,泛爱博容。国念明训,士思令谟。灵幽体翳,邈哉晞矣!吾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顽鄙之姿,为大君子所纳。增荣益观,皆由奖助,犹仲尼称不如颜渊,李生之厚叹贾复。士死知己,怀此无忘。又承从容约誓之言:“殂逝之后,路有经由,不以斗酒只鸡过相沃酹,车过三步,腹痛勿怪。”虽临时戏笑之言,非至亲之笃好,胡肯为此辞乎?匪谓灵忿,能贻己疾,怀旧惟顾,念之凄怆。奉命东征,屯次乡里,北望贵土,乃心陵墓。裁致薄奠,公其尚飨。
洋洋洒洒的诔文念罢,曹操将一尊酒洒在陵前:“伏惟尚飨,永世感恩……晚辈还要行军,不再打扰您老人家安眠,就此别过。”又恭恭敬敬深施一礼,这才带领众人出了林子。
楼圭手捻须髯叹息道:“老人家一世英名享誉朝野,到头来也只有这一片山林为伴,有时候我就在想,人这一辈子图的到底是什么呢?”
“别想了。”曹操边走边道,“天下未平岂可做这无病呻吟?还是想想如何继承老人家遗愿,如何复兴汉室安定黎庶。”
许攸一旁插了话:“孟德、子远你们说说,咱们当中谁最像他老人家呢?”
“那还用问,自然是孟德喽。”楼圭脱口而出。
“也未见得。”许攸嘿嘿一笑,“若论敌对羌人带兵打仗的本事,自然孟德更胜一筹,但若论气概非凡之处,子伯兄也尽得真传嘛!”
楼圭也笑了:“这么说来,那老人家诙谐性格可叫你许子远给学去了,咱们三人各得其长嘛。”
“你们还忘了一人,”曹操扭头道,“若论淡薄名利谁又比王子文更像他老人家呢?”他一提到王儁,楼圭、许攸都不说话了。论起对桥玄的孝敬,其实他们都比不了王儁,老人家的这座陵墓还是王儁与桥家一同修造的呢。只是王儁甘老林泉修身无为,在荆州武陵郡做了闭门隐士,百姓感其贤德自愿追随的竟有百余户。他非但不接受刘表任命,就连曹操假天子之命征其为尚书,他都不来。今日祭拜桥玄独缺王子文,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
桥玄之子桥羽走在最后面,见他们皆有惆怅之意,凑过来道:“曹公不必伤怀,刘表非称霸一方之才。有朝一日收复荆襄之地,您与子文还有再遇之期。”
“但愿如兄长所言。”曹操仰面叹息。
桥羽又诚惶诚恐道:“曹公与列位大人前来拜祭家父,在下荣幸至极。不过太牢之礼乃是朝廷祭祀先王所用,今日曹公将其赐予家父,在下实在惭愧难当。”桥羽年过五旬,是个忠厚本分之人,觉得今天的祭礼僭越了。
曹操满不在乎:“哈哈哈!老人家在世之时与我玩笑,说他过世以后我要是从他坟前路过,若不带上肥鸡美酒凭吊一番,车过三步就叫我肚子疼!如今曹某人发达了,老人家要肥鸡美酒,我赠他太牢大礼。‘不僭不贼,鲜不为则。投我以桃,报之以李’,这也是小弟一片感激之情,桥兄必不在意。”他把僭越礼制不当回事,别人自然不敢追究,桥羽赶紧点头称是。
说话间已出了林子,大队军马早在官道上列队等候,曹丕为父亲牵过马匹。楼圭、许攸双双作揖道:“请主公上马。”处在昔日故旧的位置上,背后称呼表字,人前呼号主公,他俩的尺度一定要拿捏好。
曹操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朝曹丕点了点头:“你误打误撞推荐的那个刘桢还算个人才,文章俊逸不输于路粹、繁钦,今日朗诵祭文也颇为得体。能交到这样的朋友也算你有长进了。”
曹丕几时得过曹操夸奖?高兴得眉飞色舞,搀父亲上了马,心下暗暗有了主意——父亲喜好诗赋文章,今后要多下苦功!
“下官恭送曹公!”桥羽与睢阳县众官员齐向曹操拜别。
“起来吧。”曹操又看了一眼桥羽,“我事情太多也记不清楚了,桥兄如今官居何职啊?”
“在下现充豫州从事。”桥羽虽忠厚老成,能力却不出众。
曹操想了想,忽然面露微笑道:“自从那刘备叛变,任城相糜芳随之而去,现在这个职位还空着。我叫荀令君草拟诏命,桥兄就去补这个缺吧。”
从豫州属官到二千石俸禄的郡守,中间不知跳了多少级,桥羽赶紧推辞:“在下何德何能受此提拔,还请明公收回成命……”
“桥兄无需推辞,您
资历深厚当得起这位子。何况昔日桥公在世之时曾以妻子之事相托,这也是我一片美意。兄长家里境况还好吧?”
桥羽拱手答道:“托曹公之福,一切事务都随心,只是两个小妹不得回归。”桥玄晚年曾得一对女儿,生得花枝招展,乡人唤作大桥小桥。当年二女随桥玄父子隐居江淮,赶上兵荒马乱,又被江东士卒掳去。孙策见此二女甚是喜悦,娶大桥为正室之妻,又将小桥配与爱将周瑜为妻。那孙郎周郎都是俊秀人物,桥家姐妹本流离江东之地,谁料将错就错得配佳婿倒也称心。只是孙策遇刺身亡,大桥年纪轻轻守了寡,加之南北相隔时局微妙,无法北上与兄长团聚了,守着儿子孙绍孤独过日。
曹操淡然一笑:“江东孙氏已不复往日之威,待我戡定河北之地,有朝一日饮马大江替兄长迎回令妹便是……”他脑中不禁浮想联翩,当年这二位妹妹小小年纪就异常秀美,不知如今出落得何等模样?
就在他想入非非之际,后面传来一阵哄笑,回头一瞧——曹丕、曹真、曹植等公子和一大群部将正围着中军校尉王忠指指点点,每个人都乐得前仰后合。军队是大有规矩的,士兵不可以随便哄笑,曹操正欲询问,猛一眼瞧见王忠的马上拴着一具骷髅,忍不住“扑哧”也乐了。
这王忠乃是京兆人士,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却归附曹操甚早。他原是关中亭长出身,天下大乱之际领着一支亦兵亦匪的队伍南下武关劫掠为业,只因灾害年月抢不到粮食,竟残杀流民大吃人肉。后来出武关正遇到替刘表招揽逃难士人的楼圭,他非但不从还奇袭楼圭抢了许多财物,这才转而北上投至许都。曹营上下都知他吃过人肉,刚才也不晓得谁与他玩笑,趁拜祭桥玄之时偷了他马鞍边的干粮袋,还弄了副骷髅绑在上面。众兵将见了岂有不笑之理?
王忠的脸臊得通红,眼珠子瞪得都快流出来了,跳着脚地喝骂:“谁干的?有种的给老子站出来!”
曹操忙止住笑,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三军之中谁这等无礼,还不出来给王将军赔罪?再不出来老夫可要严惩了。”他说话时眼睛瞧着自己的儿子们——这帮小子笑得最欢,八成就是他们干的。
果不其然,曹彰、曹植笑呵呵推出一个瘦小的仆僮来。那人跪倒在地:“请主公见谅,是诸位公子叫我与王将军玩笑的。”
“哼!开玩笑也要有个分寸……哪找的枯骨?”
那僮仆忍着笑答道:“人有穷富瓦有阴阳,您拜祭的桥公自然是陵寝肃然,可路边白骨曝天无人照应的野冢有的是。随便捡一副有何打紧?”这小子说起话来底气十足,对曹操殊无敬意。
当下人的哪有这么回主人话的,还有没有规矩了?曹操听着有气便要叫人痛打这厮一顿,哪知留神细看,这小子似乎还不到二十岁,生得瘦小枯干尖鼻瘪腮,虽然穿着下人的衣服,却根本不是自己府里的。他愈加火起:“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那人含糊答道:“小的是伺候公子的下人。”
“一派胡言!府里之人老夫岂能不识?若不招对定按细作处置!”
那小子真是铁嘴钢牙:“小的不是细作,就是您府里的下人。”
“还敢顶嘴?”曹操胡子都撅起来了。
“万一是您记错了呢?”他竟还敢敷衍。
众公子知他底细,眼见事情败露此人性命堪忧,赶紧一齐跪倒:“请父亲开恩,这位兄弟乃是家乡故旧,名唤朱铄。”
“朱铄?”曹操眼珠一转,猛然想起曹丕请托之事,必是他不得准许,把这小子混到仆僮堆里从谯县带出来的。扭头再看曹丕,早吓得面如土色了。曹操依旧不饶:“你好大的胆子!敢在我眼皮底下干这种事,老子自有家法管你!”
曹丕还没说话,朱铄站起来了,挥着麻杆般的小胳膊,拍着排骨般的胸口嚷道:“明公不必为难公子,是我没羞没臊非要跟来。您若瞧我不顺眼,一刀宰了我也就罢了,公子又没干什么犯歹的,与他有什么相干?有什么话您都冲我说吧!”
曹操自得志以来还没见过敢这么顶嘴的人,好像他还一肚子委屈似的,气得破口大骂:“呸!宵小之辈也配跟老夫讲理?我先管教儿子,再宰你也不迟。”
众将一见曹操要责罚儿子,哪有睁眼看着的道理,纷纷出来讲情。连王忠都说话了:“主公别生气啦,公子这不也是体恤乡里,替您行善事吗?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说几句错话难免的,您大人有大量,哪能同他一般见识?您就开开恩饶了他们吧!”楼圭、许攸也讲情,桥羽也跟着说好话。
众人的面子毕竟是大,曹操怏怏瞪了曹丕一眼:“刚才白夸你那几句了,到底不是个成器的东西!这件事倒也罢了,以后留神皮肉!”一番话说得曹丕躲老远,“姓朱的小子,你给我滚回家去!老夫府里容不下你这等撒野之人。”
王忠在众将中年纪最轻,这些日子与曹丕、曹真处久了也颇有些攀附之意,索性好人做到底:“算了吧!这小子跟着走了这么远,别轰他走了。他是主公同乡,回去岂不折了您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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