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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文敬执勺的手仍在抖动,“仅复谈七皇子追封之事倒是可行。但陛下在位多年,未立中宫皇后,对后宫戒心较重,切不可为你母妃求更多追谥,这点你要谨记。”
元珩颔首,只淡淡答是。而桌案下,握着白玉的五指却紧紧攒在一起。
崔文敬默然片刻,望向恢弘的廊柱漆窗,眸色暗淡,“我这个尚书令虽总领政务,位同宰辅,但想为至亲求份优待,却也有诸多无奈吶。”
他深知舅父为何这般如履薄冰。
外祖父庆阳侯崔绍曾任本朝丞相,但在魏帝登基后三年就遭罢黜,崔氏势力因而大为削减,其余三族趁机谋利,逐步占领朝堂。
直到母妃出事,崔氏再遭重创,魏帝恐世家间的平衡被彻底打破,任一族独大,威胁皇权,遂一封诏令,命崔文敬从中书省调至尚书台,以实权牵制。
如今的崔氏,只是君王手中一个制衡朝堂的筹码,又何敢恣肆而为呢。
“陛下废相后,崔氏众多旁支淡出朝堂,要想制衡其他三族,终究力量有限。”崔文敬端起茶盏,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元珩,“若是殿下能在朝中帮我一把就好了。”
元珩抬眸,与舅父的目光相撞,汇成一股浩荡之潮,翻涌无息。
身边的烛火忽然跳动不止。
“老爷——”
府中侍从在门外禀报:“宫里来人宣旨了。”
崔文敬立刻起身,正冠拂袍,快步行至前院。
来人是魏帝的贴身内侍庞玉,身后的禁卫玄龙内使足足立了两排,金甲兽面,一派帝王威严。
崔文敬见这不同寻常的架势,郑重撩袍,俯身跪地,等待旨意。
庞玉却上前扶起他,“尚书令大人,这旨意不是给您的。”说完,他往崔文敬身后环视了半圈,问道,“贵府今晚可有客人?”
崔文敬正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就听见元珩在身后说:“本王在。”
“这就对了。”庞玉展颜一笑,“陛下口谕,宣越王殿下即刻入天安殿觐见!”
戌时日暮,元珩已入宫城,他举目望向庄重的宫檐鸱吻,对这番突然召见毫无防备。
远离京师十年之久,父皇对他几乎不闻不问。以往回京之时,都是他逮个空隙问声圣安便罢。而今年,父皇不仅要为母妃七弟大办祭典,如此临夜宣他入宫也实属罕见。
正想着,庞玉通禀后引他入天安殿。
两边威仪的玄龙内使手持佩剑站立,从他身边逐一而过。穿过窄廊,视野豁然开阔,暖阁柳暗花明般出现在眼前。
不远处的中央,魏帝正坐于案前执笔批奏。他未戴金冠,只随意着了件明金彩的常服,一旁香炉烟袅,与阁外兵卒林立的威势比,气氛反倒不那么严肃了。
元珩掀袍,行叩拜大礼问安。
魏帝抬眼扫过他的蒙面巾,招手,“坐近些。”
元珩在龙案旁坐定,就听魏帝开口道:“回来一次不容易,还弄了满脸的伤,是打算等伤好了才来见朕吗?”
这一问,像是提前知晓他编撰好的理由,令人一时语塞。
“儿臣不敢。”元珩颔首实言,“父皇特旨为母妃和七弟大行祀典,隆恩浩荡。可儿臣却闲赋在野,多年未在父皇膝前尽孝,心中有愧,故而惶恐,不敢来见。”
“你倒坦诚。”魏帝轻笑,“距祀典之期还有两月,朕打算将筹备诸事全权交予你手,所涉祠部、太常寺、昭玄寺之责,你可直接过问定夺。”
元珩躬身应:“儿臣领命。”
魏帝没抬头,“明年初,朕会下旨为老七追封亲王,祀典后,命祠部着手拟封号。如此安排,你意下如何?”
此事着实令元珩怔然。没待他请旨,魏帝便直接明示,还反问起他的意思。
元珩再次起身躬礼,谨言道:“追封皇嗣乃是大事,儿臣不敢随意置喙,但凭父皇安排。”
“你与老七一母同胞,他的事,也该当问过你这位兄长才对。”魏帝摆手让他坐,扭头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忽然问,“祀典过后还要离京吗?”
元珩扶在膝上的手指蓦地瑟缩,嘴里仍不假思索回答:“走。入秋后往徐州长住。”
魏帝忽然把手里的奏疏朝边上一扔。
而后不冷不热道:“你母妃出事时,你尚未及冠,经受如此打击,伤心失意多年也是人之常情,如今你已二十三岁,不可再同日而语。你那几个皇兄皇弟在朝中各司其职,公务繁重不得分身,你却半点也没想为朕分忧啊!”
元珩埋首更深,“儿臣知错!”
“祭典事成之后,一些政务你也该上上手。”魏帝说,“回头再让祠部好好为你选门亲事,在京安定下来,不可再任性!”
元珩没有立即应话。
自远隐山水后,父皇就从未对他有过“安定”的期许,任之飘荡四海。此时听见这两个字,他竟怀疑是错觉。
魏帝见他缄默,偏首问:“怎么,不愿把从前未尽的孝道补上?”
语中严厉令人脊寒。
元珩立刻毕恭毕敬俯身,“儿臣愿意,谨遵父皇教诲!”
如此温驯的态度令魏帝笔下一顿,目光斜睨过去,凝在儿子那对明亮的星眸上。
老七也长了一双如星的眼睛,像极了他们的母亲。
魏帝忽觉心间淌过一股情潮,那是种意料之中的,每年都会如期而至的思念。
这时,元珩也抬起头,对上了父皇的双目。
明明还未及花甲,魏帝额上的皱纹却越显苍老,只是宽展的面容和不怒自威的双眼,依然存有年轻时意气勃发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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