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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定公四年（第2页）

冬，蔡侯、吴子、唐侯伐楚。舍舟于淮汭，自豫章与楚夹汉。左司马戌谓子常曰：“子沿汉而与之上下，我悉方城外以毁其舟，还塞大隧、直辕、冥厄。子济汉而伐之，我自后击之，必大败之。”既谋而行。武城黑谓子常曰：“吴用木也，我用革也，不可久也。不如速战。”史皇谓子常：“楚人恶子而好司马。若司马毁吴舟于淮，塞城口而入，是独克吴也。子必速战！不然，不免。”乃济汉而陈，自小别至于大别。三战，子常知不可，欲奔。史皇曰：“安，求其事，难而逃之，将何所入？子必死之，初罪必尽说。”

冬天，蔡昭公、吴王阖庐、唐成公联合出兵讨伐楚国。吴军乘船而来，在淮水拐弯处弃船登岸，从豫章出发和楚军隔着汉水对峙。楚国左司马沈尹戌对令尹囊瓦说：“您沿着汉水和吴军周旋，我带领方城之外的部队去毁坏他们的战船，回来的时候堵塞大隧、直辕、冥厄（汉水以东的三条交通要道）。您渡过汉水发动进攻，我从后方夹击，必可大获全胜。”计是好计，囊瓦也采纳了，把具体事情都商量好，沈尹戌就出发了。偏偏这时候武城黑（武城大夫，名黑）向囊瓦建议：“吴军用木，我军用革，不可以持久，不如速战速决。”

据后人推测，所谓吴军用木，是指吴军用木头制造的战车；楚军用革，则是说楚军的战车蒙上了皮革。相比之下，楚军的战车更为皮实，但是在江汉一带作战，河渠众多，皮革容易脱胶而散落，所以说不可以持久。大夫史皇也建议囊瓦：“楚国人都讨厌您而喜欢司马。如果司马摧毁了淮水里的吴军战船，堵塞了三座关口而回来，那就是他独自战胜吴军了。您一定要速战速决！不然的话，不免于祸。”囊瓦于是命令全军渡过汉水，从小别山直到大别山摆开阵势。和吴军交战三次，囊瓦知道吴军不可战胜，想要逃跑。史皇说：“平平安安待在那里的时候您想要求取胜利，现在遇到一点困难就想逃跑，能够跑到哪里去？您一定要决一死战，定能逃脱当初违背约定的罪责。”

十一月庚午，二师陈于柏举。阖庐之弟夫王晨请于阖庐曰：“楚瓦不仁，其臣莫有死志。先伐之，其卒必奔；而后大师继之，必克。”弗许。夫王曰：“所谓‘臣义而行，不待命’者，其此之谓也。今日我死，楚可入也。”以其属五千先击子常之卒。子常之卒奔，楚师乱，吴师大败之。子常奔郑。史皇以其乘广死。吴从楚师，及清发，将击之。夫王曰：“困兽犹斗，况人乎？若知不免而致死，必败我。若使先济者知免，后者慕之，蔑有斗心矣。半济而后可击也。”从之，又败之。楚人为食，吴人及之，奔。食而从之，败诸雍，五战，及郢。

十一月十八日，吴、楚两军在柏举对阵。阖庐的弟弟夫王早上向阖庐请战：“囊瓦为人不仁，他的手下没有人愿意为他卖命。请让我先进攻，他们的士兵一定会逃散。然后全军跟上去掩杀，必可大获全胜。”阖庐不同意。夫王出来便说：“所谓‘臣下合于道义就可行事，不必等待命令’，说的就是现在这种情况了。今天我拼死作战，部队就可以长驱直入楚国了。”于是带着自己的属下五千人抢先进攻囊瓦的部队。囊瓦的部队果然一触即溃，楚军大乱，吴军大胜。囊瓦不敢回国，逃奔郑国。史皇带着自己的亲兵战死。吴军追击楚军到清发，将要发动攻击。夫王说：“困兽犹斗，何况是人？如果对方知道不能免于一死而拼死反击，必然打败我们。如果让他们一部分先渡过河，知道能够免死，后面的人就会羡慕前面的人，那就没有斗志了。等他们渡过一半人才可以进攻。”阖庐这次听从了夫王的建议，又一次大败楚军。楚军连输二阵，好不容易停歇下来，做好饭准备吃，吴军又杀到，楚军只好再逃。吴军吃了楚军的饭，继续追击，在雍又赢一阵。就这样打了五仗之后，吴军来到了郢都城下。

己卯，楚子取其妹季畀我以出，涉雎。尹固与王同舟，王使执燧象以奔吴师。

楚国自打楚武王崛起以来，两百年间，还从来没有外敌能够入侵到郢都。当年齐桓公带领中原联军讨伐楚国，不过是到了召陵就回去了。晋文公在城濮之战中大败楚军，晋厉公在鄢陵之战中打败楚共王，也没能威胁到楚国本土。楚国在北部边境的防线几乎坚不可摧。但是，自从晋国采用申公巫臣的计谋，扶持吴国从东方威胁楚国，形势便逆转了。楚国东部以江河湖泊和丘陵地带为主，难以凭借地形构筑坚固的防线。吴国人乘船而来，交通十分便利，随时能够深入楚国腹地。而且，楚国人历来以野蛮剽悍而著称，吴国人竟然比楚国人更为野蛮剽悍，再加上有伍子胥和伯嚭为吴国出谋划策，辅以囊瓦的贪婪和无能，楚国的失败也就是可以预料的了。

十一月二十七日，楚昭王带着自己的妹妹季羋畀我（楚国羋姓，季羋即最小的妹妹，名畀我）逃出郢都，渡过了雎水。尹固和楚昭王坐同一条船，楚昭王令他驱赶着尾巴上点了火的大象冲向吴军，以此获得了逃亡的时间。

庚辰，吴入郢，以班处宫。子山处令尹之宫，夫王欲攻之，惧而去之，夫王入之。

二十八日，吴军进入郢都，按照身份高低入住楚国的宫室。阖庐的儿子公子山住进了令尹囊瓦家，夫王也看中这个宅子，两个人互不相让。夫王仗着自己有战功，手下的将士又是身经百战、强悍无比，想要对公子山动武。公子山害怕了，被迫离开，夫王住了进去。

单从这件事来看，吴国作为一个国家，虽然具备了足以傲视群雄的军事实力，但是从政治上和文化上讲，还只能说是处于半成熟状态。这也不奇怪，在长达数千年的冷兵器时代，在文明和野蛮的直面交锋中，后者往往更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关于吴国人在楚国的所作所为，老左也就写到了这里。《谷梁传》则发挥想象，说吴国人不但住进了楚国的宫室，还各自霸占了宫室的女主人（当然这也不是不可能）。《吴越春秋》则写得更具体，指名道姓地说阖庐霸占了楚昭王夫人，伍子胥、孙武、伯嚭也霸占了囊瓦、沈尹戌等人的妻子。需要说明的是，作为中国兵法界的第一人——孙武并未出现在《左传》的记载中。如果他真的参与了上述行为，“兵圣”的形象无疑要大打折扣了。而且，另一桩尽人皆知的历史事件，在《吴越春秋》和《史记》中均有记载，也未经老左的笔墨，那就是伍子胥为了报仇雪恨，将楚平王的尸体挖出来，鞭打了三百下，史称“掘墓鞭尸”。

左司马戌及息而还，败吴师于雍，伤。初，司马臣阖庐，故耻为禽焉。谓其臣曰：“谁能免吾首？”吴句卑曰：“臣贱，可乎？”司马曰：“我实失子，可哉！”三战皆伤，曰：“吾不用也已。”句卑布裳，刭而裹之，藏其身，而以其首免。

再说楚国左司马沈尹戌带着方城山外的部队去抄吴军的后路，听到楚军主力溃败的消息，到达息县就回来了，在雍打败吴军。但是，沈尹戌也受了伤，而且局部的胜利不足以扭转大局。

当初，沈尹戌曾经在吴国待过一段时间，在阖庐手下当差，所以耻于被吴军俘虏。沈尹戌问自己的家臣：“谁能够不让吴国人得到我的首级？”有位叫句卑的家臣，大概是当年从吴国跟着沈尹戌回楚国的吧，所以原文中记为“吴句卑”，站出来说：“下臣卑贱，能够有幸接受这个任务吗？”沈尹戌说：“我过去竟然没有重视您，可以啊！”于是和吴军又打了三次仗，每一仗沈尹戌都受伤。最后，沈尹戌支撑不住了，说：“我已经不行了。”句卑展开裙摆，割下沈尹戌的脑袋包裹起来，藏好尸体，带着他的脑袋逃走了。

楚子涉雎，济江，入于云中。王寝，盗攻之，以戈击王，王孙由于以背受之，中肩。王奔郧。锺建负季以从，由于徐苏而从。郧公辛之弟怀将弑王，曰：“平王杀吾父，我杀其子，不亦可乎？”辛曰：“君讨臣，谁敢仇之？君命，天也，若死天命，将谁仇？《诗》曰‘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强御’，唯仁者能之。违强陵弱，非勇也；乘人之约，非仁也；灭宗废祀，非孝也；动无令名，非知也。必犯是，余将杀女。”斗辛与其弟巢以王奔随。吴人从之，谓随人曰：“周之子孙在汉川者，楚实尽之。天诱其衷，致罚于楚，而君又窜之，周室何罪？君若顾报周室，施及寡人，以奖天衷，君之惠也。汉阳之田，君实有之。”楚子在公宫之北，吴人在其南。子期似王，逃王，而己为王，曰：“以我与之，王必免。”随人卜与之，不吉，乃辞吴曰：“以随之辟小，而密迩于楚，楚实存之，世有盟誓，至于今未改。若难而弃之，何以事君？执事之患不唯一人，若鸠楚竟，敢不听命。”吴人乃退。金初宦于子期氏，实与随人要言。王使见，辞，曰：“不敢以约为利。”王割子期之心以与随人盟。

楚昭王过雎水，渡长江，进入云中。在野外休息的时候，有一群强盗发现了他们，偷偷靠近，发起了进攻。其中一个强盗挥起长戈朝楚昭王击去，王孙由于惊醒过来，用自己的背挡住这一击，被砍中了肩膀，当场晕过去。楚昭王逃到了郧县，大夫锺建背着季羋跟着他，王孙由于慢慢地苏醒过来也跟了上来。郧公斗辛，即楚国前令尹蔓成然的儿子。鲁昭公十四年，楚平王杀蔓成然，但是又顾念他的功绩，封斗辛为郧县的县公。现在楚昭王逃亡至此，斗辛的弟弟斗怀就想杀了他，说：“楚平王杀了我父亲，我杀他儿子，不也是可以的吗？”斗辛说：“国君讨伐臣下，谁敢仇恨他？君命就是天命。如果死于天命，该去仇恨谁？《诗》上说：‘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强御。’不就是说不欺辱弱者，不畏惧强者吗？只有仁义之人能够做到。逃强凌弱，不算勇敢；乘人之危，不算仁义；灭亡宗主，废弃祭祀，不是孝道；采取行动而没有正当的名义，不是智慧。你如果一定要这么做，我就会杀了你。”斗辛还是不放心，和另外一个弟弟斗巢保护楚昭王逃到了随国。

前面说过，“汉东之国随为大”。周朝刚刚建立的时候，为了加强对南方的控制，在汉水流域分封了一批姬姓诸侯，其中随国最大。自楚武王时，楚国便将随国纳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然而有意思的是，汉水流域的绝大部分姬姓诸侯，早就被楚国灭掉，唯有随国一直生存下来。吴军追杀楚昭王，阖庐派使者对随国人说：“周室的子孙在汉水流域定居的，楚国将他们都灭掉了。上天开启其欲望，降罪于楚国，君侯却又将他藏匿起来，请问周室有什么罪过？君侯如果想报答周室，延及寡人，以成就天意，那就是君侯的恩惠了。汉水以南的土地，全部归君侯所有。”

当时，楚昭王一行人住在随国的公宫之北，吴国派来的使者住在公宫之南。站在随国的角度，两边都不想开罪。吴国虽说也是姬姓后裔，但是长期不与中原来往，历来被视为蛮夷之人；随国虽然地处江汉，但是历来保持了与王室的联系，留存了中原的文化与习俗。两国之间，只有一些远到说不上来的亲戚关系，并没有真正的感情维系。再说，远亲不如近邻，吴国远在江苏，楚国近在湖北，该跟谁搞好关系，随国人心里还是有数的。只不过吴国的武力实在太强大了，随国也不敢轻言得罪。纠结之际，倒是楚国人不想让随国人为难。楚昭王的哥哥公子结（字子期）和楚昭王长得很像，安排楚昭王赶紧逃走，自己穿上楚昭王的服装，说：“把我交给他们，大王就可以逃脱了。”楚国人把公子结交给随国人，随国人很慎重，在把这个伪楚王交给吴国人之前，举行了占卜，结果是“不吉”，于是推辞吴国使者：“像随国这样偏僻弱小的国家而紧挨着楚国，楚国确实保存了我们，世世代代都有盟誓，到现在也没有更改。如果现在楚国有困难就抛弃盟约，我们又拿什么来侍奉君王？您的忧患也不在楚王一人，如果能够安抚楚国境内，敝国岂敢不听从命令？”看到随国的态度如此坚决，吴国使者只得返回。

楚昭王摆脱这次危机，还有一个人物起到了关键作用。他叫金，原本是公子结的家臣，是他千方百计劝说随国人不要把楚王交给吴国人，所以公子结也平安无事。楚昭王为此召见他，金辞谢说：“不敢因为主人处于困境而谋求私利。”

最终，楚昭王割破了公子结的胸口与随国人结盟。古人歃血盟誓，一般是割破手指或手臂，割破胸口可以说是最高等级的诚意了。

初，伍员与申包胥友。其亡也，谓申包胥曰：“我必覆楚国。”申包胥曰：“勉之！子能覆之，我必能兴之。”及昭王在随，申包胥如秦乞师，曰：“吴为封豕、长蛇，以荐食上国，虐始于楚。寡君失守社稷，越在草莽，使下臣告急，曰：‘夷德无厌，若邻于君，疆埸之患也。逮吴之未定，君其取分焉。若楚之遂亡，君之土也。若以君灵抚之，世以事君。’”秦伯使辞焉，曰：“寡人闻命矣。子姑就馆，将图而告。”对曰：“寡君越在草莽，未获所伏，下臣何敢即安？”立，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七日。秦哀公为之赋《无衣》，九顿首而坐。秦师乃出。

当初，伍子胥和申包胥是好朋友。伍子胥从楚国逃亡的时候对申包胥说：“我一定会颠覆楚国。”申包胥说：“那您就努力吧！不过，您能够颠覆楚国，我必定能够复兴楚国。”作为好朋友，申包胥明白伍子胥失去父亲和兄长的痛苦，理解他复仇心切。但是，作为楚国人，申包胥认为自己有责任挽救国家于危亡。当楚昭王逃到随国的时候，申包胥便前往秦国，请求出兵救援楚国。他对秦哀公说：“吴国就像是封豕、长蛇（大野猪和大蟒蛇），将要不断地吞食华夏各国，为害从楚国开始。寡君失守社稷，流亡在草莽之中，派下臣前来告急，说：‘夷人的本性就是贪得无厌，如果成为君侯的邻居，那就是边境的忧患了。现在趁吴国还没有平定楚国，君侯可以与其共分楚地。如果楚国就此灭亡，那就是君侯的土地了。如果以您的威灵来镇抚楚国，楚国将世代侍奉君侯。’”

当时的秦国，偏安一隅，东有晋国阻隔与中原的交通，早就没有争霸天下的雄心壮志——当然国力也不允许。秦哀公派人推辞申包胥，说：“寡人听到命令了，您暂且到宾馆休息，容我们商量好了再告诉您。”申包胥说：“寡君流亡在草莽之中，还没有得到安身之所，下臣哪里敢安然处之？”靠在秦宫的院墙上哭泣，日夜不绝于耳，一连七日没有喝一勺水（夸张了，不吃饭可以，不喝水肯定不行）。秦哀公被他感动了，为他赋了一首《无衣》之诗：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实际上是秦军的一首战歌，写的是战友之情、同袍之义。申包胥听到这首诗，便知道秦哀公决定出兵了，叩首九次以示感谢，然后才坐下。

纷纷攘攘的鲁定公四年，在秦军出动的号角声中降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