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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微笑地看着小美,她依稀想起六年前小美在沈家的第一个早晨,因为不见了蓝印花布衣裳而哭泣不止的情景,现在她婚后第二天就脱下娘衣裳。婆婆心里涌上爱怜之意,她拉过小美的手,摁住小美的肩膀,让她坐在椅子里,给小美整理了髻,然后举手取下自己脑后的银簪子,插进小美的髻。
小美低头不语,婆婆将自己的银簪子送给了她,六年来她第一次感受到婆婆的情意,她无声地哭了,眼泪一颗一颗掉落在胸襟。
八
小美起早贪黑,既要做织补活,又要料理家务,似乎没有什么空闲的时候,可是她的头总是梳理得光滑透亮,脑后的髻上插着一支银簪子。
婚后第三年的冬天里,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来到沈家的织补铺子前。那时候小美的公公婆婆和丈夫去了沈店,沈店的一户亲戚的屋快要盖成,邀请他们前去喝上梁酒。这天铺子里只有小美一人,她低着头,双手麻利地做着织补活。那个男子在织补铺子前站了很久,低头干活的小美隐约觉得有一个人影在铺子外留足不去,便抬起头来,漠然地看了那人一眼,然后低头继续自己的织补活,她以为那是一个叫花子。
这个叫花子一样的男子终于开口了:“姐姐。”
小美一惊,抬头呆呆地看着这个男子,男子说:“姐姐,我是小弟。”
小美的目光仿佛擦去了岁月的尘埃,清晰的记忆由此呈现,她从这张年轻和疲惫的脸上辨认出来了,确实是她最小的弟弟,她轻声叫道:
“噢,是小弟。”
小美站立起来,有些不安地扭头往里面张望一下,然后想起来公公婆婆和丈夫去了沈店,家中只有自己,她安心了,对铺子外面的弟弟说:
“小弟,进来呀。”
小美的弟弟此刻眼泪汪汪了,他摇摇头,没有走进铺子,而是开始漫长的讲述。他的讲述从二哥快要结婚开始,说到一个名叫彩凤的女子,显然是他二哥的娘。他看见小美脸上迷茫的表情,他的讲述就扯了开去,扯到万亩荡另外一个村庄的名字,彩凤就是那里的姑娘。小美在记忆深处找到了这个村庄的名字,她微微点了点头。看到小美点头了,他又提到自己村庄的一户人家。小美再次到记忆深处去寻找,这一次没有找到。她的弟弟滔滔不绝,已经不关心小美脸上的表情,他说彩凤是这户人家的亲戚,给二哥做媒的也是这户人家。小美点点头,好像是听明白了。他语无伦次,他的讲述来到一头猪的上面,这头猪也有一个名字,他一口一个“小胖”地叫着,说着小胖如何长大,他又如何带着小胖坐船来到溪镇。小美迷惑地看着他,不知道小胖是谁,直到他絮絮叨叨说着如何将小胖卖给溪镇的肉铺,小美才明白小胖是一头猪。他继续语无伦次,说卖猪的钱就是为了给二哥筹备婚礼,可是那一串铜钱没有了。他伤心地哭了,拉开自己的破烂棉袄,用手插进胸前的口袋,空手伸出来给小美看。
小美明白弟弟的意思,他卖猪所得的一串铜钱丢了,可能是让溪镇的小偷给偷走了,他不敢回家,所以来到这里,站在铺子外面哭诉。小美不安地看着他,身旁的抽屉里有铜钱,这是沈家的铜钱,不是她的。她进入沈家八年,没有一文私房钱。小美呆呆听着弟弟翻来覆去的哭诉,觉得他是那么的陌生,她联想到了万亩荡西里村的父母兄弟,觉得他们和眼前这个弟弟一样陌生,他们八年没有音讯,她只是在婚礼那天,看见他们双手插在袖管里鱼贯而入,又双手插在袖管里鱼贯而出。
这个时候,小美弟弟的哭诉变换了内容。他说到了父亲和两个哥哥,说他们来过溪镇,他们都走到沈家的织补铺子附近,偷偷看看小美。因为小美的公公婆婆都在铺子里,他们不敢走过来。小美听了这话,心酸起来,这是童养媳的心酸。她的弟弟继续说,说他今天也是在附近站了很久,看见铺子里只有小美一人,才敢走过来。
小美心底的柔软之处被触碰了,她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一步,右手拉开那个抽屉,将里面用线绳串起来的铜钱拿了出来,双手捧起快递给柜台外面的弟弟。她的弟弟急忙伸出双手,将铜钱接过去,哗啦几声将铜钱搁在柜台上,解开线结,嘴里一、二、三、四、五地数了起来,数到卖猪所得的铜钱后,就将剩余的铜钱从线绳上取下来,双手捧起来还给小美,说道:
“姐姐,这些多了。”
小美木然地将剩余的铜钱双手捧过来,重放回抽屉。她弟弟认真系上线结,将小美给他的一串铜钱小心翼翼放进胸前的口袋,擦干净眼泪,憨厚地笑了笑,对她说:
“姐姐,我走了。”
小美点点头,看着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保护着铜钱走去。他走远后,小美在凳子上坐下来,继续手里的织补活,可是她手上的动作不再麻利,变得迟缓,然后一动不动了。
小美陷入到不安的情绪之中,这不安的情绪越来越广阔,仿佛田野一样在扩展。婆婆严厉的面容开始时隐时现,小美不寒而栗,她意识到自己铸成大错了。她不该在婆婆外出之际,私自将钱给弟弟,她应该先让弟弟回去万亩荡西里村的家里,在婆婆回家之后,恳求婆婆同意给钱,再让弟弟来取。想到这里,小美不由苦笑一下,心想面对婆婆时,岂敢说出这些恳求的话,也就是趁着婆婆不在,自己才会胆大妄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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