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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乔治·桑塔亚那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要么得规定一些约定俗成的表达方式,要么得假装没什么可表达:必须在面具与遮羞布之间作出选择。艺术和律令使原本不甚体面之物变得能登大雅之堂,虚伪做作却用别的不相干的东西来掩饰不体面之物,还带着几分炫示夸耀的味道。因而遮羞布只不过是个更为卑鄙无耻的面具。就眼前来说,做起来更容易的自然是将我们天性中的野性冲动压抑下去,而不是将它们适时得体地展示出来,并给予适当而不拘执的强调。然而,从长远来看,压抑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使那些虽然得到了许可但残缺不全的表达染上苦痛和虚伪的隐疾。美德较之邪恶更真实自然,这就是美德的魅力和安全所在。然而许多道德家们却竭尽全力地要剥夺美德的这一优势。他们似乎认为如若他们未尽其职,美德将一无是处。他们识人断物的原则以实用利益为标尺,迥异于人们自内心的欣赏。而且奇怪的是,这些原则对人类灵魂毫无同情可言。他们的原则将道德世界物质地划分为对的事物和错的事物;然而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事物本质上就是对的或错的,每一样东西或每一桩事件在自然语境中既有好的影响也有坏的后果。每一种情感,和作为整体的生命一样,都是脚踩在一种道德氛围中,头探在另一种道德氛围中。存在本身并非一种善,而只是一个机缘。基督徒们感谢上帝创造且保全了此生,并给予此生诸多福佑;然而生命却也是万恶之条件和源泉。印度人则感谢梵天或佛陀将他们度出此生。形而上心理学家称之为“意志”的东西是最大的原罪,是附身肉体的灵魂更愿意此事而非彼事生的那种无法解释的、非理性的兴趣。然而,这种不理智的兴趣又是慷慨以及各种美德的条件。爱在其色谱的一端是红色恶魔,在另一端则是紫色天使。
道德的双重性不只限于情感。自然中的万事万物都可能带有截然不同的道德色彩。人们可能现或想见的任何事物,一旦远离我们自己的存在和利益,便可归约为一个纯粹的本质,一个从无限中截取的理想主题,无害,奇妙,纯净,一如音乐节奏或几何图案。整个世界因而变成一个形式和运动的迷宫,一座易建易拆的空中楼阁。然而,一旦动物意志苏醒,同样的事物便获得了新的维度。它们成了实体性的,不再能毫不费劲地被创造和消解了。同时,它们也成为欲望和恐惧的对象。我们是如此专注于存在,以致每个现象在我们看来都成了有问题的,不吉利的,是一则好消息或坏消息,而不是其自身本性的惠赠和展示。我们更接受事物以这种方式展而不是以那种方式展,对自己的这种乎寻常的兴趣,我们也不再像一个自由的精神应有的那样感到诧异。我们被罩在了时间、地点和忧患的天罗地网中。我们所关注的事物,不管那是什么,最终都会消逝无痕:或是突然地消失,或是逐渐地变形。因此,一旦我们从长计议,就不能不现生命是可悲的,一切事物都是悲剧性的。当我们考虑到存在的命运时,它所表现出的这副虚无和自我寂灭的神情,既不容否认又无法宽解,虽然一些胆小怯懦却又装腔作势的哲学曾做过这方面的尝试。从一定关系和角度来看,这是存在的一种真实的面目。不过,对存在做这般高瞻远瞩,带着某一特定的时刻的种种情绪,从某一特定位置高高在上地俯瞰条条时间大道,也不是绝对不可避免的,而且这也不是考查存在的一个公正而富有同情心的方法。现实具象的事物并不存在于那样一种感伤的视界中,而是各自被置于自我的中心。存在的这种本身固有的面目根本不是悲剧性或伤感的,反而是欢快的、爽朗的和开心的。一个活泼轻快、血气方刚的灵魂有敏锐的感悟能力和不拘一格的同情心:它随世界的变化而变化。当环境没有过分令其匮乏或受挫时,它现所有事物都是生动的、喜剧性的。生命本质上是自由的游戏,也喜欢成为自由的游戏。年轻时看什么、做什么都开心,只要是自愿的;事物与事物之间的联系越是荒诞不经,则越是多多益善:荒诞也是乐趣的一部分。
存在关涉到变化和事件的生,因而本质是喜剧性的,就像双关语,起初是一个意思,结果却是另一个意思。前后不一是变化的结果。前后不一格外显著的情况是,在自然变化不息的洪流中,不同存在的支流以不同度生着变化,以至于不仅每个事物为自己变成的样子吃惊不已,而且还不断因别的事物未经它许可擅自生的变化而震惊不已和惶惶不安。喜剧中的成分不外乎遭遇不幸、寻求权宜之计以及皆大欢喜的结局。人人都承认自己在喜剧中屡屡上当受骗,然而还是很高兴看到峰回路转的局面。喜剧的成分也正是现世存在的构成。如果人们抱怨这些不幸遭遇,抗议这些解决方法,那只是因为他们的灵魂没有自然的洪流那般富有弹性和易于变化。个体变老了,落在了后头;当世界已开始了新的旅程时,他还记着他的旧痛陈伤并为之愤懑不已。在存在的纷乱混杂中,一定有许多倒霉事和许多伤心事。围着诸多目标而生活的人们无法摆脱各种劫难,他们需要用自命不凡的情感来愚弄自己。但是无须认为这些不幸就是悲剧性的。它们在根本上不是必要的,只要人们不为力所不能及之事烦扰心灵,不自囿于幻想的庇护中,这些不幸都是可以避免的。隔开一段足够的距离看,每出戏都是病态的,都是无事生非,在别人看来都不值一提。我们对那些兴衰变迁备感兴趣;倘若置身于同样的境地,我们也可能遭遇这一切;然而值得庆幸的是,我们逃过了这些劫难。这样,世界像变色龙一样变换着颜色,不是任意地,而是依循道德光学所决定的方式,在这一视角下呈现这副模样,而在那一视角下又展现出另一番光景。因为自然界的万事万物,在其理想本质上都是抒情诗。在其终极命运上都是悲剧,在其存在状况上都是喜剧。
存在确实有别于纯精神的本质。这些纯精神本质在存在中主要体现在风马牛不相及却汇集一起的种种事物,一连串接踵而来的事故,一些无缘无故即兴拼凑的曲子,而那些也许同样也在上演着的数不清的其他闹剧,却因其过于理想的结构,反倒被排除在外了。这个世界是偶然性和荒诞性的具体体现,是最古怪的可能性暂时装扮成事实的假面舞会。习俗蒙蔽那些对现实事物的异常特性不会自产生怀疑的人的眼睛,因为习俗将他们的冀望吸纳进了现存之物的行列中,将他们想象不同事物的能力僵化了。但是,一旦什么地方的这种尚未开化的生活常轨被打破,与更广阔的生活方式稍加接触,现实的专横就会开始露出马脚。出门在外的人先是现他的家乡话并非惟一的语言,也不一定是最好的语言,而且家乡话本身也不是一成不变的;然后,他也许会明白,他家乡的宗教和政府也是如此,自然主义者先会惊叹于低等动物的形态和习性是如此显见地恰到好处,尽管他会继续把自己的形态和习性强加给它们;而后他会震惊于宇宙和地球以及所有物理法则的安排是如此互相矛盾,如此不可理喻;最后,存在的种种要素——时间、变化、物质、习性、囚于躯体中的生命——会向他展示它们极端的怪异性,以至于除非他有不同寻常的谦卑和对事实的尊重,否则他会宣布所有这些现实的事物都是不可能的,因而都是不真实的。同样,最深刻的哲学家也会否认那些我们现是存在着的事物的存在,坚称惟一的现实是不变的,无限的,不可分的;尽管他们持这一明显的愚见,我还是称他们为最深刻的哲学家,因为他们是在殚精竭虑的思索之后才得出这一论断的,这些思考向他们揭露了存在之物的不可理喻,毫无存在的理由。既然他们的道德偏见和宗教成见不允许他们坦言非理性和不可理喻是存在的合理特征,因此他们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要么说存在是幻像,要么说惟一的现实是在存在之上或之下的某种东西。这些严肃的智者从没想到过,真正的存在根本上应是喜剧性的。他们没有丝毫幽默感,也固执地认为宇宙一定也没有幽默感。然而,他们自己的体系却闹了个大笑话,这些体系证明了没有什么东西生存得这般费劲,证明了存在之物在这些体系的众声喧哗中朗声大笑,笑声淹没了它们的论辩声。它们的信念就是存在要去除的鬼怪。然而无论是信念还是驱邪都仍然给人深刻印象,因为它们向精深见证了存在的本质上的古怪性。就像《哈姆雷特》里的鬼魂,这个幽灵,这个无法想象的事实,是那般的令人不安,那般的斩钉截铁。它以一种空洞的声音对我们喊道:“誓!”而我们则怀着深切的关怀和痛苦的情感试图跟上它:“它在这儿!它在这儿!它走了!”存在当然能够迷惑我们:它能使我们嚎啕大哭,它能使我们开怀大笑;它会伤害我们,而那也正是它备受敬重的主要原因。然而,它的残酷和它的魅力一样,并非刻意而为:它不是故意要残忍,只不过是粗鲁罢了,像个莽撞少年。粗糙——存在是那般无可救药地粗糙——并不是恶,除非我们强求精雅。一个少女咯咯笑着从指缝间窥视我们,她那样已经足够可爱了,但我们不能因此而叫她达尔西妮娅。达尔西妮娅是一种纯粹的本质,只居于纯粹本质的领域。存在和我们打交道时有它自己的主意;我们可以同它跳一圈舞,也许还能从它那儿偷个香吻;但是它只想嘲弄我们,根本不忠诚于任何固定的情人。每样事物似乎都认识到存在是多么没有立场,于是刚一出现,又立即躬身而退,喃喃地道着歉:“是我的错!”它受着一种原罪,或是一种要停止生存的天生倾向的折磨。这就是赫拉克利特所谓的“Διkη”,也就是惩罚;因为,正如靡菲斯特许久以后补充的:“a11esap;entstehtistertdasseszugrundegeht”——任何存在之物都应死亡;当然不是因为存在之物不是可爱的造物,而是因为它没有存在的特权,这一存在特权不是每个灰姑娘式的本质都能享有的,这些本质永远无人眷顾,永远待在所有事物都天生属于的境界——收容无人倾听的旋律和尚未创造的世界的境界。因为任何从那一晨昏交界的区域出现的事物都是无法解释的和滑稽可喜的,就像一打开匣盖,里头的玩偶猛然蹦出,让我们大吃一惊,同时也逗乐了我们,只要我们的智力能像自然一样机敏,像时间一样迅捷。我们也存在着;对于我们天性中爱好游戏的一面来说,存在是一种快乐;存在本身类似于一阵飞迸的火花,一连串不能退出的冒险。只要我们不过于挑剔,不要求毫无必要的完美,那还有什么会比这样一个盛大的交际晚会更令人狂喜的呢?生活的艺术就是要跟上天国乐队的节拍,它们为我们的人生击打鼓点,给我们提示出场和入场的事件。为什么我们要甘愿错过一些东西,或抛掷一些东西,或为愚行生气,或为厄运绝望?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只有柔情的眼泪和令人激动欢快的爱。这是个盛大的狂欢,在喜剧的光和影之中,在剧场的玫瑰和罪恶之中,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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