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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也为我震怒了,马上给我一种同样响亮的回音。
生命因此倒喜悦起来。接着说:
“这就是你的勇气啊,勇气怎么单是我能给你的呢?”
然而我,我竟以为这是生命的嘲笑。我厉声地问:
“你怎么说啊,你,你?”
“这就是你的勇气啊,这就是你的勇气啊,勇气怎么单是我能给你的呢?”生命严肃而且高兴地在回答。
我还以为生命对我嘲笑着,愤怒地在地面上拾起一块巨大的石头,望向它那地方掷了过去,尽自己手臂所有的力,狠狠地瞄准它在掷着。
这石头从生命的头顶飞到水里去了,生命像在一种灾难之下,惊慌了一下子。
水里同时出一种“咚”的声音,我眼见这石头很快地沉了下去。水面上一切的女神都逃避了,只有一个小小的罅隙被浪头激成为一个小小的漩涡很急地在旋转着。
随后过了一些时,这漩涡也就隐没了。
我站在那地方看了这情形呆呆地不动,生命做出一种彻悟了的姿态走近我的身边来。
“你现在懂了吗?”
它凑着我的耳际温和地问。
我在点点头。
“呵呵,懂了啊!懂了好!懂了好!”生命笑着接下去说,“其实,所谓‘浮生’,并不只若梦而已,而且颇有点似水的样子。说到水,你说它没有的吗?明明一片白茫茫的摆在你面前,给你肉眼所看见;海上的沙鸥,江中的野鸭,河里的小鱼,都给它浮着,或在它里面生着。人类更造成庞大无比的船只,或以木头扎成的一排排的木筏,也都给它载着,它自己并能与波作浪,像山那样地耸立起来,一叠叠地打了过去。谁看见它这种种的景象,谁会说它是没有的呢?但你如果一定说它是有的吗?你走到这水边,能否将它拿得起一点点递给我的手里看:你刚才掷下去的石头,怎么又被沉下去呢?水面仍是那么无恙,没有一个洞给你看得见说是你刚才那石头掷下去的去处。那海上的沙鸥,江中的野鸭,河里的小鱼,现在虽在它上面浮着,或在它里面生着,但也总有一天,会被它卷到沙滩上去;庞大无比的船只,木头扎成的木筏,现在虽给它载着,但倘长此下去,也总有一天,给它沉没了的,而它自己仍然无恙。所以说,谁看见它这种种的景象,谁又敢说它是一定有的呢?你敢说吗?哈哈,我想你也不敢说的。这样,这也不好比一个人的生吗?你说生之于人,是没有这一回事的,不过‘浮生若梦’而已,像一个梦那么的做了过去就算;那末,你现在是站在这水边,你难道说自己没有感觉着吗?你还要整天为你的生,这样那样的在忙碌着,那你总知道这不仅只是像梦那么的吧?但你倘若说,生之于人,是确有这一回事的,它并不像梦,而是真实地给你自己把握到,那末你,你得拿出一点生的证据给我看,你又拿不出这证据来,纵或说也许我们对于生未曾了结,我们是不清清楚楚地知道,可是就那些生已经了结的人们说呢,他们有什么证据可足证明自己确是真真实实的生过?而使我们也感到他们确是真真实实的生过的?”
我第二回在点点头。
“所以说,浮生是颇有点似流水一样啊!”生命不住地叹息着,“而且,再说,这水,当它平静的时候,它是多么地平静!当它成为波涛汹涌的时候,又是多么地在活跃着;人的生,也何尝不然呢?那海上的沙鸥,江中的野鸭,河里的小鱼,以及庞大无比的船只,木头扎成的木筏,当它们给水浮着,载着,它们自己需要一种力,水也需要一种力。若遇到这之间有一种力消失掉,则这些东西被水所沉没,水沉没了这些东西,也是必然的。而这种力,当然不是旁人所能给予的。在这里,所谓人生是依照曲线生存着,是给命运摆布着,也大可作如是观的,你得说,是不是呢?”
生命说到这里的时候,它眼看着我干笑起来。
我第三回在点点头。
“既这样,你还可以想见,”生命拍拍我的肩膀,愈说愈生自己的兴味。“这水,它之能成为沟渎,能成为江河,能成为海洋,它都从地底流了过来;种种黑暗的势力隔断了它,它并没有惧怕这黑暗的势力啊;种种阻碍堵住了它,但它也并没有惧怕这种堵住它的阻碍啊;它永久这样摸索而奋勇地流着,终于成为沟渎,成为江河,成为海洋,能浮着载着自己所能浮得起载得起的东西。所以,人生,也应该在黑暗中摸索着,在苦难中锻炼着,在疲乏中还须永往前进。这自然,是费力的啊!但也应该费力!不必有种种幻想存在着。这水,有什么幻想呢?只管自流着好了,只管自生着好了,犹豫吗?这是无用的,悲苦吗?也是无用的。人生是随着苦难而俱来,正犹如水必须在地底潜流着一样的,你岂得说,连这点也不懂得?”
我慢慢地抬起头来,生命正在喘息着。
“我懂得了!我懂得了!”我急急地抱住生命在狂吻。
“那末好罢,你说我们应该怎样呢?”
生命对我闪着一种征求的眼光。
“要生,要生!”
我不住地又尽力叫喊起来。这叫喊,马上震动了四周的天地,天地更给我一声比我的叫喊更有力的回音。天空间的浮云都散了去,太阳在我的头上照着。
生命笑嘻嘻地跳进我的躯壳里来了!
我感到了一种充实的情绪,急急地回过身来跑过了许多草和草蔓生着的田野,跑过了许多坟与坟排列着的山丘,跑过了许多人挤人的街道。
我在人挤人的街道中走着,随着人跋涉着。
一位和我年纪不相上下的朋友在这跋涉的途径碰到了我,他问我:“你说‘浮生若梦’吗?”
我回答说:“是的!”
“你说‘浮生’真的‘若梦’吗?”
我回答说:“不是的!”
我那位朋友笑着,他牵着我的手。
“走上前去啊,挤上前去啊,在人堆里,在地底下!”
我的心永久这么地在叫。
这就成为我的生命的力,我确实觉得自己还是生着。
我的四周都是密密层层的人,成为一条无穷长的线。
我们都听到自己走上前去,挤上前去的足音。
杂沓的,纷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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