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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尔曼内德太太正在老参议夫人逝世的屋子里祈祷。她一个人跪在床旁边的一张椅子跟前,两手放在椅子上,孝服的下半身铺散在地上,头低着,嘴里喃喃地叨念着什么她明明听到她的兄嫂走进早餐室里,听到他们犹犹豫豫地在屋子中间站住,等待她把祷告作完,但她并没有改变速度,直到祈祷词念完,她还干咳了两声,然后才庄严缓慢地整理一下衣服,站起身,向她的兄嫂走去。
她走路的姿势雍容娴雅,丝毫也不露窘迫的神色。
“托马斯,”她说,语调含着几分严凛“让塞维琳来伺候母亲,真是把一条毒蛇揣在怀里。”
“怎么?”
“这个人快把我气死了。她简直能把人气得举止失常当全家哀痛万分的时候,她却作出这样卑鄙的事,破坏别人哀伤的情绪,你说,她怎么会作出这种事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首先她这个人贪得无厌,到了难以容忍的地步。她打开衣橱把母亲的绸缎衣服拿出来,包成一个大包袱,就要拿走。‘李克新,’我把她喊住,‘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老太太答应过把这些衣服给我!’‘亲爱的塞维琳!’我忍着一肚子气,用温柔地语气给她解释,她这种着急的行为实在有失体统。你猜我的话可生了效用?她不但把绸缎衣服拿走了,而且还拿走一包衬衣衬裤。我当然不能和她动手,不是吗?而且不仅她一个人这样还有那些下女们一筐子一筐子的衣服料子往外拿这些人当着我的面就明目张胆地分赃,因为塞维琳手里拿着衣柜的钥匙。‘塞维琳小姐!’我说。‘请你把钥匙给我好吗!’你猜她怎么回答我?她居然恬不知耻地说,我没有权利吩咐她,她不是伺候我的,她不是我雇的,钥匙她要拿着,直到她离开这里的一天!”
“盛银器的柜子钥匙在你手里没有?那就好了,剩下的由她们胡闹吧。一个家庭一旦解了体,这种事是免不了的,特别是最近这两年,家里本来已经就没有什么规矩体统可言了。我现在不想把这件事弄大。再说这些衣服也都糟朽了让我们了解一下,还剩下些什么。你有单册吗?在桌子上吗?好。咱们立刻就看一看。”
他们走进寝室去,安冬妮太太把死人脸上的一块白布揭开以后,三个人无言地沉默了一会儿。
老参议夫人已经用缎子寿衣装殓起来,当天下午就要在大厅里入殓。这时离她咽气已经过了二十八个小时了。由于已经没有了假牙,所以她的嘴和两颊都陷下去,显得特别衰老,而下巴则见棱见角地向上翘着。当这三个人望着死者的幽然紧闭的眼皮,他们简直不能把死者和他们的母亲联系在一起。然而从老太太的一顶节日戴的女帽下,却露出她那光滑的红棕色的假发,和生时一般无二。这正是布来登街的三位小姐常以之取笑的那副假发死人的被盖上撒着花儿。
“最漂亮的花圈已经送来了,”佩尔曼内德太太低声说“家家全都送花圈来了哎呀,真像全世界人人都有份似的,我把它们都摆在游廊上;你们一会儿一定得看一看,盖尔达和汤姆。真是一些让人伤心的漂亮花圈。这么宽的缎子飘带”
“大厅里布置得怎么样了?”议员问道。
“就要好了,汤姆。还要做的事已经不多了。室内装饰匠雅可伯斯手脚不停闲地忙。还有那”她啜泣了一会儿“那寿材刚才也来了,现在你们该换孝服了,亲爱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把那块白布拉到原处。“这里很冷,可是早餐室里已经有点暖气了让我来帮你一把,盖尔达;小心别把斗篷弄脏了我能吻你一下吗?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虽然你老是讨厌我不会的,我替你摘帽子,一定不会弄乱你的头发你那美丽的头发!母亲年轻的时候头发也跟你的一样。但你比她要漂亮多了,可是有一个时候,我那时已经出世了,她真称得起是个美人儿。可是现在呢还不是像你们的格罗勃雷本常常说的那样:到头来什么人都得回到土里去?
真不像他这样的人能想出来的话啊,汤姆,这里是几本最重要的册子。”
这时他们已经回到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围着圆桌坐下。托马斯先生在审察物品登记本,这些物件将来要分给几个亲属子女佩尔曼内德太太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她哥哥的脸,她的神色又紧张又兴奋。她准备和哥哥商量一个问题,她的全部思想都在惊惧不安地盘算着这个问题,几小时以后这个问题一定得提出来讨论。
“我想,”议员开口说“应该和祖父去世时一样,礼物应该归还原主,这样”
他的妻子这时打断了他说的话。“对不起,让我插一句,托马斯,我觉得你弟弟也应该在这里。”
“哎呀,老天,克利斯蒂安!”佩尔曼内德太太喊道。“我们把他忘了!”
“对了,”议员说,他询问地看着妹妹。
“没有去叫他么?”
于是佩尔曼内德太太走去拉铃。但克利斯蒂安已经自己出来了。他的脚步相当急促,门也并不是轻巧无声地关上的。他皱着眉头站在屋中,一双深陷的小圆眼睛并不看某个人,只是从左边转到右边,他的嘴在
那密密的红色的胡子下面不安地张开又闭上他好像心气不平,要找人打架一样。
“我听说你们在这儿,”他有些气恼地说。“但你们讨论这件事怎么没想到我?至少也应该通知我一声。”
“我们正要去通知你,”议员冷冷地说。“坐下吧。”
说话的时候,议员的目光却紧紧盯住克利斯蒂安衬衫上的白领扣。他自己身上的孝服任凭谁也挑不出一处不合规矩的地方:黑色布料的外衣,黑色大宽领结系在雪白衬衫的领子上,胸口上黑扣子代替了他平日的金钮扣。克利斯蒂安一定也觉察到他哥哥的目光,因为当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的时候,他用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胸脯说:“我知道,我戴的是白扣子。我现在没有时间去买合适的,或者更坦白地说,我有意疏忽过去。最近几年来我常常为了买牙粉而不得不跟人借五个先令,上床的时候只好靠着火柴照亮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完全是我的过错。再说,在这世界上要紧的也不是黑扣子。我对外表本来就不在意,我从来不认为外表有什么重要。”
他说话的时候盖尔达一直打量着他,并且不由自主地笑了笑。议员却说:“我倒要看一看你这最后的一句话能不能长久实行,亲爱的。”
“是吗?也许你知道得更清楚,托马斯。我只是说,我不看重这件事情。我过去经历的事太多了,什么事我都遇到过,也见识过各种各样的风俗习惯,我不能再说我已经是个中年人,”他忽然把声音提高“我都四十三岁了,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不允许别的人干涉我的私事。”
“你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朋友,”议员吃惊地说。“讲到钮扣,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我并没有说一句话啊?你爱怎么戴孝就怎么戴孝;只是你别认为用你这种合法的不拘小节就能把我打动了”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汤姆克利斯蒂安”佩尔曼内德太太插进来说。“咱们说话语气别这么激动行不行?
今天在这里不如在办公室里你继续往下说吧,托马斯。礼物各归原主吗?这样做很对”于是托马斯接着说下去。他先从大物件开始,把用得着的都划归自己名下:餐厅里的大蜡烛吊台和门道里摆着的镂花的大衣箱等等。佩尔曼内德太太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尤其热心,只要是未来的物主对某件东西稍微有一点踌躇,她就带着一副难以模拟的表情说:“好,我愿意要这个”从她脸上的神情来看,似乎她正在为所有其他人的利益而自我牺牲似的。大部分家具却被她这样替自己,替她女儿和外孙女争到手里。
克利斯蒂安分到几件家具,一台座钟,还有那架风琴,对此他表示已经很知足了。可是等到分配银器、床单和食具的时候,他流露出来的热心却几乎达到贪婪的程度,这大出人们的意料之外。
“我呢?我呢?”他慌不迭地问道“你们别把我忘了啊”“谁把你抛在脑后了?我已经给你你听着啊,我已经把一整套茶具连同银托盘分给你了。
至于那套节日用的镀金的食具你根本没机会用得上”
“那套石榴子纹的家常用的我愿意要,”佩尔曼内德太太说。
“我呢?”克利斯蒂安满心愤慨地喊道。平常他有时也这样怒火上撞,这时他的两颊就陷得更深,做出一副说不清的表情“我也要分一部分食具!我能分到多少羹匙和义子?我看我简直什么东西也没分到!”
“亲爱的,你要这些东西作什么啊?你拿去一点用也没有这是成家的人用的”
“我是为了这些东西能使我也常常想到母亲。”克利斯蒂安不服气地说。
“亲爱的朋友,”议员的语气显得很不耐烦“我现在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可是听你刚才说的话,仿佛你为了纪念母亲,很想把一只汤盆摆在五屉橱上?我现在可以正式的告诉你,你在日用器皿上少拿一点,日后在另外的事情上会弥补过来。那些被单衬衣也是同样情形”
“我不要钱,我要被单和食具。”
“可是,你用不着这些东西啊?”
克利斯蒂安回答了一句话,这句话使得盖尔达布登勃洛克一下子把头转过来,用惊疑莫解的目光上下地打量起他来,同时也使参议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而佩尔曼内德太太更是叉起两手来。他说的是:“喏,告诉你们吧,我准备早晚要结婚。”
这句话他说得很快,声音很低,随着这句话把手一挥,好像隔着桌子向他哥哥扔过来一个什么东西似的,然后就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脸色愁苦不堪,仿佛是受了欺侮,心神极端不宁的样子,眼神也彳旁徨不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大家都沉默不语。最后议员开口说:“说心里话,克利斯蒂安,你的这些计划未免来得迟了一些当然,如果这是你的想法的话,而不是像你过去向母亲提出过的那种想入非非的计划”
“我的看法仍旧跟从前一样,”克利斯蒂安说,眼睛仍然任何人也不看,丝毫也没有改变脸上的表情。
“这不可能吧。难道你有意等着母亲去世,好”“这是事实,是的。你仿佛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圆滑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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