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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如花一般的美丽少女,已近二八芳华,当然也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家中门槛险些被媒婆踏破,可京中那些浮华少年俱入不了她的眼,她只抱着父亲的手臂撒娇:“女儿不要嫁人,女儿要一辈子陪着爹爹。”
忽而鸿雁飞书,鱼传尺素,从千里之外送来这样一封信。信的封皮已然是灰扑扑的,似乎浸染着塞北漫天的黄沙。使者的手中还揪着两只大雁,恭敬地同她道,是信的主人亲自猎来送给姑娘的。
少女垂下眼眸微红了脸,可还没来的及亲自打开那封信,便见父亲勃然大怒,怒斥这信的主人篡国逆贼,痴人说梦!
撕得粉碎的信纸碎片里,少女只来得及捡起遗落在地的一张薄笺。纸笺上带着淡淡的酒香气,一手狂草如惊雷霹雳,仿佛能教人从这力透纸背的词句中,目睹青年那挥毫落墨的风发意气。
于是少女亦敛袖挥毫,于西窗烛影下仔细写就一封回信,可惜不及送出便被父亲发现。少女珠泪莹然,却又无法违抗父意,盼只盼自己那满腔情思能随月流转,直去玉门关。
是么?
是这样么?
萧听澜忽而便想起《绿石纪闻》中那句批语,“…吾之不以为然,立于一国一民之地,因之以此人为熹光。”
这究竟是女子出于对父亲教诲的严格遵守,不以立场影响笔下文字公正;还是在落笔时,不知不觉也带上了那么几分她自己或许都未觉察的旖旎私心?
萧听澜握着银签的手,竟而不自觉轻轻一颤。
房间中又诡异地沉默了下来,苏怀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只觉浑身的力气都好像随着那些话语被抽走了。冷汗直冒,人仿佛在冰天雪地中泡了一宿,从头到脚都是冰凉。
她伏在地上,听上头迟迟未有动静,心中到底忍不住升起几分绝望。
她绞尽脑汁说到这个地步,将那只来得及匆匆扫过一眼的词从记忆深处翻出,实在也是已说到末路穷途,再诌不出旁的什么东西来了。
行到水穷处。
皇帝倘或再不满意,她也、她也再毫无办法了!
苏怀月又在地上磕了个头:“草民的私心说完了,要杀要剐,听凭陛下的便罢。”
皇帝没吭声,他依旧垂着眸子,盯着自己指尖把玩的银签,也不知听没听见苏怀月的话。
临到现在,宋白砚也完全弄不清楚皇帝究竟是什么心思了,亦不敢贸然出声。
忽而,他惊诧地瞪大了眼。
面前宝座上的皇帝,自进门以来一直神色寡淡,郁郁沉沉。可现在,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皇帝的嘴角竟而勾了起来。
一缕淡淡笑意,宛如墙角寒梅的丝缕暗香,竟而幽幽地在那冷淡的凤眸薄唇间飘荡开来,渐如花香浓烈。
倘若不是他亲眼看见,他真要疑心自己是不是发了什么梦魇了!
倏而,皇帝像是意识到什么,嘴角猛往下压,眸光朝他射来。宋白砚仓皇避开,望天望地望高福,又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终于,那悬而未决的银签动了,“叮——”,悠悠一声轻响,昭示着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苏怀月颤抖着长长舒出喉咙里憋着的一口气,浑身发软,拱手于地,唱喏道:
“草民苏怀月,稽首谢君恩!”
宋白砚搀着苏怀月出来的时候,已是明月高悬。
从宫中往外走的这段距离,苏怀月一直没说话。直到走出了那扇门,她怔然回头一望,才像终于活过来一样,蓦然呜哇大哭起来。
浑身像是被抽去了骨头,再也站不住,直往地上跪去。
宋白砚紧搀了她一把,倒有些好笑:“在陛下跟前,你那样大逆不道的话也能说得镇定自若,老师还以为你胆子大得能包天呢。现在出了宫了倒知道害怕了,恐怕是哭得太晚了呢。”
苏怀月一面掉眼泪,一面忍不住被宋白砚逗乐。又哭又笑,面上狼藉一片,宋白砚只抽出手帕来给她擦脸,柔声哄道:“好了,都已经过去了,今儿便不要再去想这件事了。就算皇帝回去了后悔,也干不着你的事情了。”
苏怀月忍不住“咯咯”笑起来,泪水顺着面颊淌落在嘴角,是一种略带咸涩的苦味。但苦涩过后,总归是能迎来甘甜。
苏怀月道:“老师,我想喝酒。”
宋白砚夸张地挑了挑眉:“这么些日子以来,老师竟不知道你还是个能喝酒的。怎么藏了这么身本事瞒着不说,是寻思着给老师憋个大惊喜?”
苏怀月愈发不可抑制地笑起来。空阔的街面上,只有他们两个得了皇令夜半归家的行人。少女的笑声宛如泼洒一地珍珠,肆无忌惮地在满铺温柔月辉的青石板道上跳跃。
渐渐有风起来了,吹送来潮湿雨意,上弦月在团团墨灰的云中渐隐渐现。
宋白砚望了望天:“能跑得动么?瞧着要下雨了。”
苏怀月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宋白砚便蹲下身:“来,先生背你回去。”
等了几秒,见苏怀月似乎犹豫,忍不住道:“倘或待会淋成个落汤鸡,先生可不会再允你喝酒的。”
果然这句话说完,女子便立即老老实实地趴上了他的背。但大约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虚虚抓着他的肩,并不靠伏下来。
高瘦的儒生好笑地摇了摇头,稳稳当当直起身,负着背上轻盈的女子小跑起来。还未完全隐没的清明月色下,长靴“哒哒哒哒”在石板上一路轻敲,宛如一曲轻欢的小调。
过了安乐坊坊门,颗颗雨珠已然争先恐后地往下落,“啪嗒”一滴落在宋白砚脖颈里,只凉得他忍不住一颤。苏怀月拿手在宋白砚头上支起来个小篷,忍不住笑起来:“先生再跑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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