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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府内宅
苏旭在母亲卧室之外,一边儿扇着药炉子,一边儿想着自己的心思。
自从得知他爹那先帝学生居然是吃丹药把自己吃死的,而且这个丹药备不住还是皇上家亲哥们儿兄弟送的!苏旭心中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息。
更进一步想:金銮殿上那位谦谦天子,没准儿竟是个杀兄罪人!苏旭更是毛骨悚然。唉,还得说我老爹沉得住气,这要是我天天上朝对着这么一位,我真备不住变颜变色。
苏旭又想:那这事儿我要不要对柳溶月说?要不别说了!柳大人最近好容易学会审案,是官司就想问问,她要是误会这皇上死得不明不白也归宛平县管那就糟了!
想到这里,苏旭嘴角不由上翘,他又想起了柳溶月那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语:“皇上谁啊?我又不认识他!”
在柳溶月眼里,皇上就是个职位,就是个活计,跟贩夫走卒差不多。只不过他投胎好成了圣上;王话痨嘴碎就干了跑堂儿。柳大小姐对圣上完全没有那份儿忠得死去活来的心,人家就是拿钱干活儿凭良心。
这要搁三个月前,苏旭必得义愤填膺,好好教育她一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圣人之言。现在静心想想,他竟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懒得忠君就懒得忠君呗,实心任事就不错了。要说本朝不忠君,太祖爷头一个儿!他不造反哪儿来偌大江山?
看看砂锅里的草药“咕嘟嘟”熬得差不多了,苏旭小心翼翼地将药汁倒入碗中。进屋悉心地服侍着母亲吃过了药,苏旭坐在床边儿耐心地帮娘按摩经脉穴道。
苏旭喜欢干这些事儿。从很小时,他就记得母亲屋里时常氤氲着药气。无论外头有多大的太阳,娘的脸色总是白白的。苏旭奋学习医术,其实也有想帮母亲脱离病苦的孝心在。
可是他们从来不让他做这些。
他们说:“大少爷要好好读书,不要把功夫下在内宅。”
“大少爷考上官儿了,夫人就比什么都高兴。”
“看什么医书啊?早点儿进学,三甲高中才是道理!”
然后,他就被所有人长长久久地轰到书房去了。
然后,他就和母亲莫名生疏了,见了面也是那样官样文章的几句车轱辘话:“儿有好好读书,娘要保重身体。”
现在他不是她儿子了,他终于能名正言顺地照料她了。
可娘……却不认识他了……
这几天,苏夫人被儿媳妇伺候得十分周到,难得这儿媳通些药理,懂得按摩,她还肯和她絮絮叨叨地说些闲话儿。苏尚书自上回让儿媳妇跪请,最近也不好意思多在小老婆房里流连,陪着夫人的时候也渐多了起来。
眼看苏旭服侍了母亲几天,苏夫人的病势渐渐转好,竟然有个沉疴去根的样子了。
府上众人都是欢喜赞叹:“难为少奶奶如此孝顺。”
“当日夫人逼她自尽,她都没往心里去。可真是个有气量的女子。”
“可不是么?亲生闺女也不过如此啦。”
苏夫人见儿媳如此不计前嫌,竟然亲侍汤药、衣不解带地服侍自己,不由愧悔当初听信周姨娘的歹毒言语,以致错看了人家。
这一天,苏夫人身体舒适、精神渐长,她歪在床上静静地打量眼前这个儿媳妇:少奶奶乌溜溜的头,白生生的脸儿,水汪汪的眼睛,好窈窕的身子,俊俏自然是很俊俏的。只是究竟和寻常媳妇有些不同,譬如这个女孩儿的眼睛特别有神,动静之间凛然生威。
苏夫人看来看去,忽然觉得这女孩儿神情居然和旭儿有七分相似!
她不由心中一动:人说夫妻相夫妻相,不像不像也三分样!可见他俩前生有缘,今世才能聚在一处。想我旭儿前面三位小姐都不曾娶成,大约是命中注定要等这位柳小姐才能配对。要不然她爹爹平素远在千里之外,怎能恰巧成就如此姻缘的?!
想到这里,苏夫人再看儿媳,眼神都不同了。
苏旭就觉娘轻轻地拽住了自己的手,她推心置腹地对自己说:“少奶奶贤孝我知道了。可是孩子啊,你也别把一片真心全用在婆婆这里啊!少奶奶还有正事需要操心。”
苏旭一时没反应过来:“娘,您是让我回去念书?”
苏夫人“啧”了一声:“你这孩子!怎么聪明一会儿糊涂一阵儿呢?你又不是旭儿,你念书有什么用啊!”
苏旭心道:前些日子口口声声当您家儿媳妇儿必须知书识礼。这我念书又没用了。
苏夫人语重心长:“你嫁入我家也有百日,想这家中上下情形,你也看清楚了。你婆婆我体弱无用,在家做个主母的摆设已有多年。可这些年无论周姨娘如何上蹿下跳、狐媚争宠,还是我封一品诰命,稳稳当当地坐在苏夫人的位置上,你道这是为了什么?”
苏旭眨了眨眼:“那自然因为您是我爹的正妻啊!像我爹这路仁人君子,最是守礼不过,您只要不犯‘七出’的罪过儿,就可安心在苏家闲坐混吃。以妾为妻是大罪,周姨娘当小老婆那天就输到底了。您放心!我爹不敢动歪心思。要不别说您娘家饶不过他,就连兰台御史都得乐出牙花子地冲上去挠他!”
说到这里,反而是苏旭握住母亲的手腕,他语重心长:“娘,您不错是贤妻良母,这一辈子心思不在我爹身上,就在旭郎身上。太辛苦了!依我看啊,爹当了那么久的官,他知道分寸,旭郎老大不小也有了功名。您是一品诰命,养好了病,就该给自己寻点儿乐子。我爹来,自是好;不来,您也要学着自己活得逍遥快乐。”
苏旭此言有理有据,就连夫人身边儿的刘嬷嬷都跟着念佛点头:“阿弥陀佛。夫人,少奶奶说得对啊!您总把心寄在别人身上,您就总难快活。观音菩萨都说,求人不如求己。”
儿媳妇儿这番话说得别出心裁,苏夫人显然是听入心去,她握着儿媳的手感动说道:“你这话很有道理。我以后一定万事想开,自己给自己……”说到这里,苏夫人陡然明白过来:“唉!不对!我是让你劝我吗?我是有话劝你!”
苏旭老实巴交地看着他老娘:“哦!行!您劝吧。”
苏夫人垂头寻思须臾:“不是……我要说什么来着……”
苏旭满脸诚挚:“娘,您上回说我要是辅佐丈夫干得还好,就把嫁妆还我!”
苏夫人脸色尴尬,她慢慢儿地打儿媳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来:“咳咳,那什么,你是不是也该回宛平了?”
三日后,苏少夫人返回宛平。
少奶奶这回露面,让所有人都大开眼界!
苏府众人只见伊脑袋上明晃晃插满了珠花儿;每个腕上都戴了八九只好大镯子;耳边多宝坠子重若秤砣;胸前满满当当挂了十来个玉坠子和金项圈;少夫人杨柳细腰上“丁零当啷”拴了玉佩无数;更稀奇在人家十根手指戴满了足金戒指,伸出爪子来黄澄澄恍若刚刚捏了十斤棒子面儿窝头!
盛装的少夫人让太阳光一照:那真是霞光万道、瑞彩千条,八方共睹、四国同瞻,活生生亮瞎了丫头小厮们的狗眼!
苏旭怀抱着陪嫁的银匣子颤巍巍出门,搀着少夫人的翠书、丹画龇牙咧嘴,双双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少夫人架上车去。
少奶奶这一上车不要紧,骡车都跟着塌了塌。
翠书和丹画累得直抖手腕子:“少奶奶,咱又不成亲,又不见驾,您回宛平至于穿戴成这样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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