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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筝要弹好不容易,太虚浮了显得空乏,太敦实,一不小心就会勾出木声来。左手的功夫练好了,便可使琴声如美人低吟浅唱,融融生起涤荡灵魂的魔力来。
布暖弹琴的底子和写字是一样的,四岁起就把弹筝诗熟读于胸。每日花一个时辰学基本功,弹一遍复述一遍,这是夫子的规矩。所以到现在还改不了这毛病,手上动,嘴里就默念:名指扎桩四指悬,勾挑剔套轻弄弦,须知左手无别法,按颤揉推自悠然。
容与的埙到后半程吹得就不甚多了,有大段的时间仔细听她抚琴。若闭上眼睛聆听,她的琴技已然能做到心手合一,始达妙音了。可只要瞥她一眼,他就忍不住要笑。她大概是太过陶陶然了,嘴里竟嘀嘀咕咕,不知在念叨什么。
《春秋望断》是个悲剧,说的是一对情侣,男人出征抗敌,女人在家枯等九年,夜夜梦里见到情郎,却不知情郎早已命丧沙场,成了茫茫荒漠上的枯骨。
这曲子分上下阕,上阕以男人的角度,描绘出边关壮丽雄浑的景色和战后萧索凄苦的无奈。下半阕刻画女人从满含希望,失望,到绝望的演变。这样的感情,层层递进,浓墨重彩,要奏出精髓来,着实是极艰巨的。
但是她可以驾驭得游刃有余!
只是曲子忒悲,她的技巧在收梢处做了个华丽的总结。听音是琴痴,沉浸进去就拔不出来。一曲歌罢,眼角濡着泪频频摇头嗟叹。
布暖看他那样,怯怯地觑容与:“舅舅……”
容与对她,少不得又高看几分。心里一时烦忧,一时又欢喜。她简直就是个金矿,会异色绣,弹得一手令人叹服的好琴,如此看来真要许了夏九郎,那才是大大的屈就!
“先生的琴果然是一绝,不枉我等了这么久。”容与瞧听音那模样,也犯不上再去问他布暖技艺怎么样了。看天色不早,便道,“先生出个价,琴沈某就带走了。”
听音摆手:“不收你钱,当我送给娘子的。知音难得,谈钱就俗气了。”
容与迟疑道:“先生铸琴为生,这一年尽扑在上头,沈某白白受了这琴,心上过意不去。”
“莫积糊。”听音道,“在下家境虽寒素,送人一架琴的能力还是有的。上将军不收便是瞧不起在下,日后也没有必要再来往了。”
容与知道他的脾气,只得作揖道谢。听音送他们到门外,看容与并没有带仆从来,便殷勤招来店里堂官,嘱咐道:“琴重,别叫上将军背着。你拿篾篮来装上,打人送到叶府去。”
容与卸下肩,笑道:“劳先生烦心了,白送了琴,还要张罗给送上门子。”
听音一笑,两撇小胡子直直翘起来:“我今儿结交了琴友,当真是高兴都高兴不过来呢!下回再来高陵,上将军好歹要带上小娘子。届时咱们邀上三五好友,好好地较较高下,娘子千万要赏脸才好。”
布暖左右手搭在腰侧一福,这种手势里有从容的礼节,表示感激恰到好处。她莞尔道:“先生不嫌我计拙,回头一定要来凑热闹。较高下不敢当,晚辈偷师学本事才是正格儿的。”
听音再三表示敬佩和仰慕,客气地直送出坊院,看他们拐过了门楼,方才依依收回视线。
“听音先生是个感性人,有颗柔软的心,会因为一点点感动泗泪滂沱。”布暖说,微昂起头,“若他在长安,真的是可以常往来切磋的。高山流水觅知音,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
容与侧过脸去看她:“男女有别,知音……”他蹙眉,“那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关系。”
奇怪得很,按说如今民风开放,抛头露面的女子不在少数。学书画,学音律,很多时候是同男人一道的。布暖不是农家女,不是生活在底层的劳苦大众,她有多种多样的消遣方式。要和男性完全隔绝万不可能,可是他试图干预!听到她不排斥和男人成为知己,或者可能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碰面,他居然前所未有的反感。
布暖望他一眼,怏怏不语,隔了半天才道:“那架琴你一年前就订了,原本是要送给知闲姐姐的吗?”
他摇头:“是自己要用的。市面上琴瑟很多,要称上品的寥寥无几。听音的琴我以前在幽州听人弹过,那时就惊为天人,回了长安便专程去求。他这人古怪得很,满屋子琴都不肯买,只瞧来人量身定做。”
布暖心里偷偷地雀跃起来,给他量身定做的琴,她用着得心应手,莫不是天注定的吗?她的脸颊忍不住泛红,忙低下头道:“君子不夺人所好,原本是你的东西,中途被我抢了来,多不好!”
他的声音里没有多少起伏,像是寻常到极点似的:“你用着和我用是一样的。再说这琴连一个大钱都没花,倒成了听音送给你的,你不必吃我交情。”他想了想,又笑起来,“再说你也不是君子,用不着自惭形秽。”
她听了果然嗔起来:“你每回都这样,不笑我就少了块肉吗?”
他咳嗽一声装正经:“布暖,你就是这么同舅舅说话的?”
她再也不会欠身说“请舅舅责罚”之类的话了,只勾着鬓角的垂,在斜阳里娇然乜着他:“外祖母还说你疼我,你疼我吗?疼我至于每每以挖苦我为乐?”
疼不疼,大约体会最深刻的只有自己。他是个自矜的脾气,一向以为自己缺乏很多情绪,有段时间他甚至怀疑自己的性格是否有缺陷。如今懂得了很多,他的内心也可以很丰沛,只不过需要有个人开,教会他什么是疼痛,什么是珍爱。
她在他身旁,小小的个头,看他的时候要仰着脸。他轻轻笑:“我没有挖苦你,倘或你到北门去瞧我办公,就不会以为这样几句话是挖苦了。”
那倒是,上将军的铁血和他的温文是齐名的。上回目睹他训斥乳娘的场面就知道,他只是错长了一张善类的脸。这样推断来,他对她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那就是说,你是疼我的,对不对?”其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要在这种“疼不疼”的问题上纠缠。有点像在调戏他,不过感觉很好。
上将军有些难堪,他从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事,一个粉团子似的女孩儿灼灼看着他,问他疼不疼她。这个怎么回答?放在心里不行吗?一定要说出来吗?
他抬起食指反复抚触鼻梁,真有些开不了口。琢磨了半天,他语重心长地说:“暖儿啊,我同你阿爹是一样的,没有哪个父亲不疼爱自己的女儿。”
布暖突然感到寒冷的悲哀,调过脸去喃喃:“这人真没意思,怎么扯上我阿爹了!你多大的年纪,要同我阿爹相提并论!”
他低声长叹:“我二十七了,大了你十二岁,还不够吗?”
她脸上挂不住,浮起深深的伤戚来:“二十七又怎么样?你大我十二岁就说同我阿爹一样,凭什么?”
大概世上最大的无奈就是年龄的鸿沟了吧!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多少人为这个怅然若失,又束手无策。
慢慢走在回程的路上,路不甚长,希望一直走不到头。
日落时分,夕阳把人影拉得老长,斜斜铺在青石板路面上。一高一矮,的确像大人领着失途的孩子。
高陵没有收市,就有另一宗好,能瞧见什么是烟火人间。家家户户开始生火做饭了,买卖行没有灶头,就在门前点炉子。拿秸秆引火,投进煤球,整条长街都是呛人的烟雾。然后往炉膛里投山芋,在炉口架上锅子炖肉汤。孩子嘴馋,怕山芋扔着不管烤煳了,便蹲踞在地上揭开炉子封口,隔一会子拿通条给山芋翻翻身,笑嘻嘻地映照得满怀火光,也不怕热,汗水从鼻尖上冒出来。
布暖艳羡,远远看见有家酒肆在路边上搭棚子卖南瓜粥。她拉着容与跑过去,那粥在铜锅里翻滚出橘黄的圆浪,热腾腾的瓜气蒸在脸上,使劲嗅嗅,便嗅出种暖老温贫的味道。
她眯着眼睛看他:“咱们吃了再回去好不好?你大约免不了又要喝酒,肚子里有东西垫着,不那么容易伤身。”
他应承的嗯了声,她马上转身朝店堂里喊:“伙计,伙计。”
里面一个穿缺胯袍的小二跑出来,欢快地作揖道:“二位用些什么?快里面请,外头烟大,到熏蚊子的时候了!”
布暖说:“就在外头用,要两碗粥,再加几个小菜。”她转过去撼他,“好不好?”
她这副模样,他的心几乎要化成一汪水。俏语娇憨是她得天独厚的特质,这世上怕是没有哪个人能抵挡的。
她拖着他的袖子,笑着征求他的意见。先头一路走,不知什么时候簪子歪斜,钗头上温润的滴水观音就快要栽倒下来。他下意识去扶,俨然是换了一双弄音拂弦的手。指尖轻柔,唯恐碰坏了她似的。
“听你的。”他打量她的髻,越觉得金约也没有戴好。鬼使神差地,像上了瘾,甚至想要替她重新梳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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