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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芝荷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问:“她们还在闭关?”
其余人齐看紧闭的房门一眼,点了点头,正说着,杭柳梅和祁绣春出来了。
三人顾不上吃饭,先把作品一起铺在餐桌上。佛都是以那个白衣佛为原型,盘腿而坐袈裟垂落,头部有一圈圆形的佛光。
祁绣春和蒲芝荷却发现杭柳梅的佛没有画上五官。
“这——小梅?你怎么还没画完呐?”祁绣春把杭柳梅的画拿起来问。
杭柳梅托着下巴坐在餐桌边摇头:“你看你画出来是一个样,芝荷画出来是另一个样,咱们是没有办法统一的。我怎么画怎么觉得不对,总觉得漏了什么。去看257窟那尊佛像的时候,我记得你说你的老师教你,有一些可以修补,一些不该修补。从那时我就觉得,一些该画,一些不必画。人人心里有自己的佛菩萨,你和我,我们和其他人,所有人心里的敦煌都是不一样的。谁要是好奇我这杯子上的到底什么样,那就自己到莫高窟来看这十万八千佛吧!”
大家咂摸其中的味道,好像是有欲言又止的奥妙,下一步就是找赵小伟把这画变成实物。
赵小伟捧着图纸,先是惊异地瞪大了牛眼一样的眼睛,听完想法却面露难色:“老师们,这画是绝顶好画,但这杯子也是绝顶难做。要镂空一块,把打磨好的萤石嵌进去做佛光,这,这可太难了。我也真想给您做好,可就我这破铜烂铁和糊口用的手艺,真是办不到哇!”
祁绣春一贯是迎难而上的主,听不得他这泄气的话,一把拉过赵小伟的胳膊说:“那你说咱们不做镂空镶嵌,咱就单独把佛像头光的部分做薄一点,贴着面做一块萤石上去,行不行?”
赵小伟还是刚才那个表情,无奈地摇了摇头。
祁绣春皱着眉头懊恼:“这要是做耳环做项链做戒指我说就做成了,怎么就做个杯子这么费劲!小梅,不然咱们就拿回西安去,大不了出出血,我做它个金杯子银杯子出来!”
“那就不是咱们本意了嘛,”杭柳梅没想到杀出这么个拦路虎,“瓷有瓷的意境在,咱们再想想办法。”
“办法也不是没有,”刚一直没说话的赵小伟想起了什么,站一边托着下巴念叨,“也许可以那样办......但是也不一定......”最后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给杭柳梅和祁绣春说自己要去找个老师傅问点事情,他得先走了。
杭柳梅和祁绣春一听就要跟上,其他人担心她们熬坏身体,执意要两人回家吃饭,边休息边等赵小伟消息。
一直捱到第二天晚上,两个热锅上的蚂蚁终于等来赵小伟的回音,杭柳梅便在电话里嘱咐赵小伟把她们在街口捎上,一起到窑炉那去。
上了车,杭柳梅向后看一眼,没人跟出来,转过头催促赵小伟开车:“走走走,一会被他们知道了,又要我俩回去躺着了。小伟你刚电话里说的有门儿了,怎么讲?”
“杭老师,东西已经开始烧了,我这也是紧赶慢赶先做出个样品来。唉,要不是您一直给我打电话,我也不想这么早说,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呢,我就怕又是竹篮打水——”
祁绣春一拍他圆咕隆咚的后脑勺:“怕什么,不要怕!不管是开车还是开窑,你都只管开,我们做了这事情就不怕知道结果!”
第六十六章月圆
又是开窑的时候,赵小伟带上白毛线手套,拉开门,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杯子来。
这次她们设计的是一款柴烧主人杯,和之前的不一样,器皿不放在匣钵里而是直接在窑中接触火焰,赵小伟照着她们那张细密的图纸亲自上手,土、火、柴、窑无一不费尽心思。
杯子在赵小伟的大手里更显得纤巧,杭柳梅接过来,这就是她们想象中的样子,一盏古朴的茶杯,一尊不辨面容的佛像。
赵小伟掏出一只小手电照上杯身,三人都说“亮了!亮了!”可那一圈佛光却晦暗微弱,不该是这样的。
赵小伟“啧”了一声挠挠头:“怎么还是不太行啊。”原来他琢磨出来的法子就是把萤石磨成粉,与釉水结合作画。
“也不知道是配比不对,或者是萤石品质太次了,我再去市场上看看吧。”
他话音刚落,祁绣春那边已经拨通了电话:“喂,你去我屋子书柜下面右数第二个,找一个绿色的盒子,把里面的萤石挑出来现在就打包寄给我,寄最快的,就是现在要,哎呀你就别管我在敦煌干嘛了,等我忙完回去再说,好好,就这样。”
萤石送到的时候,所有人都来了。杭柳梅和祁绣春与赵小伟一起动手,从打磨萤石,到拉坯、利坯、上釉、烧窑,这一趟忙活下来,两个老太太累得直不起腰。
最后一次机会,这次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赵小伟拿出杯子放到众人面前的木桌上。除了图案,其余一概天然去雕饰,淡砂色的杯身上有木灰落下形成的不规则的釉色,反而显得那尊佛于风沙中现身一般。它也许是千佛之中唯一的那个白衣佛,也可以是莫高窟壁画里随处可见的任意一个。灯光下佛像的头光散发绿中带蓝的荧光,虽然并不是杭柳梅和祁绣春曾在山头看到的那样,但另有一种幽古玄妙的气息。
“我的娘呀,没想到做出来这么好看啊!小伟,你居功甚伟啊!”祁绣春高兴地猛拍一掌赵小伟的后背。
杭柳梅也激动得有了几分泪花:“好,真好,你说要是没有前面那么多事,咱们是不是就拿着第一次的杯子交差了,哪还能看到如今这个呢!”
把设计稿和杯子都交了上去,接下来只等比赛结果。其他人都等得,杭柳梅等不得了。日本那边给她的考虑时间也到了最后期限。今夜众人在小院邀了赵小伟一起庆贺,也算是为杭柳梅和麦穗饯行,再过一天,她们就要坐飞机离开。
这一夜杭柳梅又失眠了,她不想睡,她想去莫高窟。一整晚她都似睡非醒,等天边泛白的时候,她推醒祁绣春:“绣春姐,天亮了,咱们去莫高窟吧。”
没有等其他人,两人拦了辆车,成为那个清晨第一对踏入莫高窟的人。杭柳梅好像回到了第一次来到莫高窟那天,那时她跟着队伍一步步走进这座凿满石窟的山崖,还并不知道是在走进此生的宿命。
导游要她们沿着通道排队等待进入莫高窟,两人却说不着急,她们找了一处台阶坐下。眼前是九层楼,从崖壁上飞出来的朱红屋檐上落着不知名的鸟。天的两端一边是太阳一边是月亮,因为是敦煌,这样日月同辉的景象也并不稀奇。
杭柳梅靠在祁绣春的肩膀上说:“我后来常常在梦里听到九层楼上铎铃的声音,老姜也是,他病得最重的时候分不清现实,有一晚突然叫我,说起风了,风吹得铃声大响,一会天亮了去莫高窟要穿厚点。我婆走的那晚就是这样忘记了时间,我就知道老姜也快了。”
“是吗,你们也会幻听吗?我还以为只有我。”祁绣春两手抱着膝盖,往事在眼前浮现。
虽然是人,但身不由己,就好像铎铃一样属于敦煌。一旦来过这里,以后”敦煌“两个字就是旷野无境的风,风一吹,铎铃就会应和。
祁绣春说:“其实我也不是一开始和你说的那样很快就适应这里。我常常想自己背井离乡一无所有,以后的人生怎么办?要是在这里一辈子怎么办?一个人到处走,走到了这儿就坐下哭,真能哭出来就好了,哭完第二天接着工作。那会决定了辞职去兰州,我也是真的舍不得,没想到后来连哭都没有去处了。”
“这都是在所难免的。哪一个留在敦煌的人从来没有想过离开呢,”杭柳梅说完停顿了一下,又说,“可是到了要离开的时候,哪一个人又能真的毫无牵挂地走。”
“你说人这一辈子,既快也慢,我刚来敦煌看到莫高窟的时候,觉得它老得不行了,半辈子过去,我也老了,比它老得还快。这才知道和它比,我才是那个小蝼蚁。”
“但莫高窟就是朝生暮死的蝼蚁造出来的。”杭柳梅举起画了一辈子画的手指着面前的石窟。这双手曾临摹过这里多少壁画,她自己也记不得。她只顾着壁画的变化,倏忽间这双手都老得认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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