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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灾情到来之后,长乐坊就罕见地显出几分萧条景象,酒肆饭庄大多关门歇业,秦楼楚馆也没了莺声燕语,每日便还有那么一些无需为灾情愁苦的客人前来此间耍乐,也全然不似往日那般招摇过市,唯恐招人嫉恨。
鉴于严不锐的身份,田知棠原以为宋金虎要带自己去的会是八方居或者静心雅叙那种地方,不料二人刚刚进入长乐坊不久,宋金虎便将他领入坊中南曲一座偏僻院落。这宅院外头看来无甚出奇之处,等进得门中,才知内里别有洞天。只见满院丛竹稀疏有致,林间小道曲径通幽,竹林尽头是处露天温汤,水汽袅绕间,几座精巧竹楼若隐若现,半空水雾受冷凝结,顺着金丝茅草的屋顶边缘落入楼下温汤,其声淅沥好似雨打春池,点滴动人心弦。即便梧桐院那座大花园早已令田知棠对严家的富贵有了真切感受,今日这座温汤别馆还是让他难免再生感慨。燎州固然不缺地热温泉,可大多水质不佳或者水温不适,能够用作沐浴汤池的并不常见,而泉眼刚巧位于城内的更是屈指可数,任何人想要拿下这座别馆,价钱尚在其次,关键得有身份,否则保不齐就会落个怀璧其罪。
与宋金虎相互谦让着进入池边一座竹楼,未等落座,田知棠又看出楼内没有几样值钱物事,不过一套水曲柳的几案、几方芦苇编的凉席以及三五件用作摆件的粗陶器皿而已,种种陈设看似廉价简陋难登台面,却与别馆的整体风格相得益彰,饶是田知棠自认俗不可耐,也能从中品出几分简雅古拙、返璞归真的韵味。
因着严不锐尚未现身,田知棠与宋金虎二人便自闲聊等候,起先还只是城中近来趣闻,直到宋金虎忽然说起这温汤别馆的来历,田知棠顿时心中一动——原来这座价值不菲的温汤别馆并非严家产业,而是严不锐母亲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
作为严荣长子正妻,严不锐亡母自然也有显赫家世,除了朝廷前礼部侍郎的掌上明珠这层身份,算来还是现任侍中韩望归的本家侄女,当年出嫁时能陪上这么一份嫁妆倒也不足为奇,可老话常说“听话听音”,宋金虎这番话看似随口一提,田知棠仍能听懂对方是在有意对比岐山院与梧桐院的隐形实力。
与严不锐那煊赫依旧的母族一比,早已随着夏继瑶之父夏明达屈死诏狱而彻底败落的夏家根本无法为夏继瑶提供半点助力。
一念及此,田知棠忍不住连连暗笑。宋金虎此举用意实在不言而喻,严不锐也的确拥有许多夏继瑶难以企及的优势,可要说仅凭这些外在因素就想令他田知棠立场动摇,未免将他看得太低。话虽如此,田知棠倒也不至于因为被人一番隐晦施压就翻脸告辞,有道是“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来都来了,总要陪着严不锐将今日这场戏唱完才好,毕竟对方这回是以“孙少爷”的名义派人相请,自己犯不着意气用事落人话柄。
眼看着盏中茶水再无热气,严不锐终于洒然而至。听到外头动静,竹楼里的二人双双起身相迎。刚一来到门外,田知棠就陡然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只见严不锐今日头戴七宝紫金冠、身着大缎圆领袍,腰间一条兽铊方銙白玉带刻的是夔龙出水,手中一面白玉平安无事牌雕的是飞鹤祥云,为其撑伞的美人身姿摇曳如风拂柳,随侍左右的侍卫挎弓披甲龙马精神,如此穿扮排场,配上他那本就能令无数少女怀春梦的好皮囊,当真如临风玉树,卓尔不群,难怪严荣对自己这个孙儿一直宠爱有加。只怕无论换作谁家老人,碰上这么一个晚辈都难免会有偏心,即便后者的行事人品再怎么不堪,长辈们往往也会拿“瑕不掩瑜”来自欺欺人。
“田知棠,你总算肯与我见面了!”眼见田知棠迎在门外,严不锐展颜笑道,说笑间上下打量一眼,颔又道:“难怪上次金虎回去后会对你不吝溢美,还说他输得服气。表姐好眼光,好福气。”
“孙少爷过誉了。”田知棠微笑自谦,不卑不亢。
“进去说话。”招呼打过,严不锐不再客套,当先抬脚进了竹楼,又抬手一指矮几旁的蒲团,对跟在身后的田知棠道了声“坐”。
“在下不敢。”田知棠拱手辞谢。虽然他并不看重对方的身份,可规矩就是规矩。
“不敢?还是不屑?”严不锐抬眼笑问。
“那在下只好失礼了。多谢孙少爷赐座。”对方都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田知棠自不客气,痛快落座。
“这就对了。我不喜欢仰着头和人说话。”严不锐欣然颔,又对一旁的宋金虎道了声“你也坐”,然后问回田知棠:“茶?还是酒?”
“多谢孙少爷,在下不饮酒。”田知棠微微欠身回道。
“你不饮酒?”严不锐闻言诧异,与同样感到意外的宋金虎迅对视一眼又问:“从来不饮?”
“以前饮过。”田知棠如实道。
“偶尔浅尝?”
“终日烂醉不醒。”田知棠自嘲一笑。
“既有此好,如今怎么不饮了?”
“戒了。”
“戒了?那么女人呢?”严不锐露出男人都懂的邪笑,指了指身旁几位美貌侍女,“你若有意,此间美人全都随你享用。不必有所顾忌,金虎他们同样收过表姐的礼,这也算是我们姐弟俩的一点心意。”
田知棠微笑摇头。
“了不起!”严不锐收起笑意,颔赞道。
“确实了不起!”宋金虎附和道。
“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孙少爷实在谬赞了。”
“不,不不不,这天底下的嗜好莫不是好之易而戒之难,非自律者不可为之!难怪你能接下岳知峰那一刀!”严不锐摆了摆手,一脸认真,不等田知棠开口又道:“你不用同我自谦,毕竟我也习武,虽然远不如你,却深知那些武林高手终日不离酒色的坊间轶闻全是糊弄傻子的鬼话,更清楚最喜贪杯的岳知峰多年滴酒未沾,无女不欢的6清轩一直远离美色,嗜赌成性的江听鹤曾经自断二指,好勇争胜的段白衣毅然壮年归隐,只因武道一途,最难的从来不是击败他人,而是战胜自己。欲成高手,必先自律。”
“恕在下斗胆请问,孙少爷今日召在下前来,可是因为当晚那一刀?”田知棠无意同对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上继续虚与委蛇,借着对方主动提及的岳知峰那一刀,尝试切回正题。
“不是因为那一刀,而是因为你接住了那一刀。”严不锐纠正道,“直说了吧,我要你离开梧桐院。”
“孙少爷说笑了。”田知棠闻言暗自愕然,没想到对方竟会如此直接。
“小庙供不起大菩萨。梧桐院如此,岐山院亦如此,所以我无意劝你改弦更张,只想你离开梧桐院。有你在梧桐院,我寝食难安。”
“孙少爷何出此言?孙小姐向来知轻重识大体,岂会——”
“你不懂夏继瑶。”严不锐抬手打断田知棠话头,冷笑着说道:“外人都说我严不锐最是心性凉薄,却不知与她相比,我实在拍马难及,如有必要,她甚至可以亲手送家祖驾鹤西去!当然,我也不求你相信这些,只要你答应离开,无论当初夏继瑶许了你什么,我都会加倍奉上,除非你为的也是她这个人。”
“在下岂敢对孙小姐作此非分之想?”田知棠立刻否认,却在心里暗暗猜测对方口中这个“也”字说的是谁。
“那你为何不肯走?”
“人无信不立。”眼见对方一再逼问,田知棠只得搬出仇老生。虽然梧桐院始终不曾对外宣扬,但严不锐肯定清楚他当初是得谁人举荐才进的梧桐院。
“果然是受人所托。”严不锐笑道,忽然话锋一转:“可惜仇老生下错注了。”
“何以见得?”田知棠忍不住问道。
“你知道吗?其实我与夏继瑶之所以会斗上这么久,只因彼此都清楚对方有何算计。”严不锐没有回答问题,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听到这话,田知棠同样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不信?”严不锐眯起双眼,又兀自点头道:“也对,毕竟表姐与我不同。”说到此处,严不锐忽然转脸看向宋金虎,“金虎,你知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如何做、几时做?”
“回孙少爷华,属下知道。”
“你们呢?”严不锐又问门外众人。
“回孙少爷话,我等也知道。”
“你看——”严不锐重新看回田知棠,摊手微笑。
田知棠却已笑不出来。哪怕他明知对方此举用心险恶,却还是不免为其所动,在心里对夏继瑶悄然生出几分不满。
“金虎他们是我的手下,而你只是夏继瑶的棋子。你,喜欢做棋子吗?”严不锐语气幽幽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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