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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饭店里出来的时候,顾惟的胸中燃烧着无比暴烈的怒火。
能源产业,他是新入场的玩家,因此没有话语权,因此不得不向一个压根瞧不上眼的人低头。他知道这是很正常的事,也知道未来还会发生许多同样的事。这就意味着无论再怎么轻蔑那群连两位数的加减都算不清楚的白痴,表面上,他仍是要向他们屈服。为了融入这个酒囊饭袋的圈子,他甚至不得不装出与他们相同的低级趣味。
正因为对这些现状都清楚不已,所以才倍加愤怒,倍加屈辱。
姚文龙,他算是个什么东西?自身没有任何才干,完全就是承蒙祖上的荫庇。就连他的祖辈也不过是一帮靠着给英国人倒腾鸦片,靠着给美国人输送劳工才发迹的汉奸。这种人的后代有什么资格对他的家族说长论短?他还真以为是自己厉害,处处都能捏住别人的脉门?竟然还敢拿他的父亲说事,父亲怎么想,轮得上他来插嘴吗?!
尽管顾惟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损害,姚文龙也没有挑明了要拿产业胁迫他联姻,然而,这种郁结在心却又无从发泄的愤懑,一刻不停地往他的头脑里灌进各种各样阴暗的念头。他想到报复,想把这群脑满肠肥的白痴一个个像臭虫一样碾死,若非如此就无法消除他的心头之恨。但是他又明确地知道,这些不过是贪图痛快的臆想。这样的理智使得他更加心有不甘,以至于痛恨起自己的幼稚与无力来。
随着车子驶上环城高速,他的怒意也逐渐平息下来。然而,那并非是疏通了郁结的平息,而是经过一番狂暴的心理斗争,终于确定自己势单力薄,什么也做不到,所以不得不向现实妥协的平息。眼前是他熟悉的方向,尽管还有相当一段路程,可那栋生活了十七年的房子俨然已经从印象中浮现出来。在想到那栋房子的同时,一股几近窒息的烦闷也随之涌上心头。他明确地感觉到自己根本不想回去,但,如果不回去,又能上哪儿?他不由得思索起家里的每一处房产,可越是思索,就越是清晰地意识到这种空虚无关乎房产。他就是觉得自己无处可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上的任何一个角落,没有一个地方是他的归属。
平白无故地,他拿出一整晚都不曾看过的手机,给陈蓉蓉发了一条消息:
在哪里?
这是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举动。他为什么要知道她在哪?就算知道了,那又有什么帮助?她对自己的事业毫无助益,更加无法影响他周边的现实,但……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看到她的脸。或许在潜意识里,他觉得她能够为自己提供一个去处。
很快,陈蓉蓉的回复就从对话框里弹了出来,她说她在家里。
看到这条回复,顾惟莫名地有些燥郁。他回忆起昨天晚上送她回家时,和她分别的那种不愉快。当时的不愉快和眼下的心境十分类似,所以他自然而然地把两者并为一谈。他觉得她不该那么对他,也不能那么对他。他在外头受了折辱,不顺意,她就应该无条件地站在他这一边,无条件地支持他。哪怕她觉得再为难,都应该毫不犹豫地给予她所有的一切;哪怕他提出再过分的要求,都应该立时立刻地从她那里得到满足。
这样很幼稚,很可笑,很无理取闹,这些他全都清楚。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方才瞬间掠过的想见她的念头,此时此刻变得无比焦灼。他迫切得如同一个迷失在沙漠中的旅人,叁天叁夜滴水未进。然而,他不确定陈蓉蓉到底是什么——她或许是绿洲,或许是欺骗性的海市蜃楼。而他不想要后面那个答案。如果发现她只是一缕虚假的蜃气,如果她今晚再推开他一次,那他会极度失望,失望到永远不再去见她。
这完全就是赌气式的想法。顾惟从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也根本不知道这种感觉其实叫作委屈。他从小到大都没受过委屈。然而正如他所说的,他觉得她应该无条件地满足自己,哪怕现在已经是半夜叁更,她也应该毫无保留地爱他,全心全意地安抚他。她有这个义务。
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半。在回过那条“在哪里”之后,陈蓉蓉就再没有收到顾惟的消息。她也不知道顾惟是什么意思,可是在经过一天的心如刀绞之后,她终于从他的消息中获得了一丝安慰。
她把腌好的猪肉倒进砂锅里,突然,手机上又显出一条新的讯息:
在你楼下。
她简直无法相信,甚至一度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不过这个一度确实是连瞬间都没有的短短一刹。她急忙关掉灶台的火,抓起手机钥匙就往门外冲,噔噔噔地跑下两层楼,跑出昏暗的楼梯口——
他真的在,就那么伫立在朦胧的路灯底下,黑沉沉的眼睛透过灯火凝视着她,宛如一场梦境。可是,他真的在这里。
要说做梦,或许顾惟的感受比陈蓉蓉更加强烈。打下车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感觉到十分荒诞,为了见她一面,居然只身跑到这种地方来。这样一个到处都弥漫着黑暗与穷苦的地方,就连仅有的几盏路灯都破得不成样子。灯光忽闪忽灭,灯柱上还贴着厚厚的牛皮癣。远处几个脏兮兮的垃圾箱塞得连盖子都关不上。甚至于从那些阴暗得不辨轮廓的角
落里,间或传出几声老鼠的尖叫,听来时远时近。
他不禁怀疑起这到底是不是现实。他甚至产生出一丝后悔——如果这时窜出一伙绑架犯,那他们百分之百能够得手。不过,这确实是细若游丝的后悔,因为当他做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象的同时,脚步却始终坚定不移。他要去见她,无论什么都阻止不了他要去见她的念头。他是迷失在沙漠中的旅人,唯一的生路就是找到只有自己才知晓方位的那片绿洲,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陈蓉蓉朝他走近过去,隐约感到一些不同寻常。事实上顾惟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已经超乎了最疯狂的想象。
倏然间,她从干冷的空气中嗅到一缕极淡的酒气。不,说是酒气或许不太恰当,因为她觉得那更像是一种草药的味道,甘中带一点苦,并不难闻。
“……你喝酒了吗?”
“一点而已。”
他始终凝视她,不像是喝醉的样子,但也实在无法看出到底在思索些什么。不管怎么说,得先让他坐下来休息一会,于是她把他带到了家里。
二楼的顶灯年久失修,即便用手机照着,狭窄的楼道里也依然充斥着一股叫人发瘆的阴森。顾惟又觉得自己正在做梦,就连前头领路的陈蓉蓉,看起来也好似一个虚无缥缈的幽灵。然而,即便是如此怪诞的梦境,他也不愿从梦中醒来。他不想醒来后发现自己其实躺在空荡荡的床上,而近在咫尺的陈蓉蓉也会像幽灵般消失在梦境里。他不愿意这样。
她的家在叁楼,尽管也算不上亮堂,不过好歹还剩下一只灯泡的光。她站在一扇贴有福字的屋门前,麻利地旋开了门锁。
门开的一瞬间,光明的客厅便出现在眼前。甫一进门,灯光就将他身上的阴霾由内而外地驱散干净。一股食物的香气——大约是粥——热气腾腾地向他扑面而来。直到这时,顾惟那似梦非梦的心境才总算是有了一点实感。
她的家……跟想象中的很不一样。小小的两室一厅,确实很窄,很旧,但并不显得寒酸。这或许是因为整洁的缘故。涂着清漆的木制沙发,摆着假花的不锈钢餐桌,还有矮小的单门冰箱……他几乎只在电视上见过这些东西,现在置身其中,简直像直接回到了八零年代。然而,这些老旧的家具并没有散发出腐朽的气息,相反,它们是活的。它们只是没能跟上潮流的变化,被时代给遗忘了。可即便在被遗忘的岁月里,也依然是活生生的。或者说,这个屋子的岁月本身就是与世隔绝的,就好像桃花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陈蓉蓉带他到卫生间里洗过手,又给他倒了一杯温水。他接过水杯,什么也没说,还是看着她。那目光带有一种沉郁,好像已经不愿再为任何事情费心劳神,好像……好像在等着她安排好他,照顾好他似的。
她感到不可思议,因为在她所有的记忆里,这个男人永远都处在支配的地位上,而自己永远都只能配合他。她甚至觉得不管这会说什么,顾惟大约都会照做不误。她让他坐到沙发上,等一会,她得先把放了生肉的粥煮开,还得把厨房收拾干净。
尽管顾惟的心情还是很差,但他已经度过了最糟糕的那段低谷期。陈蓉蓉就是触底反弹的信号。他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觉得自己比刚才正常了许多,至少意识到进入室内应该把外套脱掉。可是,脱掉以后又不知该放到哪儿。他不想扔在沙发上,那样显得待不上几分钟就要走。他没打算走,所以他抓着外套进了她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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