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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者,阵也。
古时候的城,有城墙,有护城河,偌大的城门出去之后就是荒野,无数的魑魅魍魉就在荒野上野荡着,看着城里的人像看着锅里的饺子,只等哪一天人从城里出来,捉了去剥皮剔骨,就着荒野的月色在黑夜里宴饮。
但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你看不见荒野,你也看不见城。
问你另外一个问题,你知道城的外面在哪吗?你又知道城的外面有什么吗?
你朝着西边一直走,路越走越偏,天越走越暗,但你找不见城门,你也分不清哪一条是护城河,你抖着,小心地拿着手电照,光柱从这头晃到那头,可黑暗仿佛什么粘稠的实体,你永远看不清两米外是什么。这时候你害怕了,你了然了先祖对于黑暗的恐惧,这种恐惧有时是和对野兽的恐惧并存的,但其本身却又高于人类对野兽的恐惧。妖魔们就在暗处躲着,拿一双斜吊的眼睛看着你,嗤笑着走出城的人的愚蠢。城与城之间的联系逐渐强大,城与荒野的界限却越来越模糊,哪里是城,哪里是荒野,人已渐渐分不清。
边界,或者那个我们曾经以为是边界的东西,早已不复存在,人和鬼怪的距离,也就不复存在了。
窗外的乌云一层叠着一层,挤搡着,叫骂着,互相嫌弃地唾弃着对方,还不时出疯狂的嘲笑声。
王濛摇着渐空的啤酒罐,惺忪地看着窗外的景色,“这是要下雨啊,天黑得真快。”他摸起木桌上的烟盒,习惯性地摇了摇,酒红色底子的烟盒却什么也吐不出来,“烟也没了。”王濛随手将空了的烟盒丢在地上,又抬头看了看窗外“这雨或者马上就下了。”他心里想着,闭着眼,双手环住头,猛地靠在了摇椅背上。买完烟回来路灯就该开了吧,王濛微微抬起眼皮,再次瞄了一眼窗外,大概会开吧。
啪嗒,钥匙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又撞在钥匙环上,稍稍考虑之后,果然没有烟抽更令人难受啊。王濛住在老式的公寓里,那种纯靠水泥堆砌成的灰蒙蒙的方格子,外墙上全是下雨的时候留下的水渍,偶尔也会有一两丛爬山虎爬满整个外墙,将整个建筑包裹成深绿的一片。
这座老式公寓不仅住房古旧,而且离繁华的市区有些距离,据说前两年市区修路,各乡各镇都和市区联通了,偏巧就漏了王濛这座老式公寓所在的郊区,现之后,因为这地方实在没什么人住,居然也就这么搁置下来,到现在从市区到这里坐车都是不通的。
非要说这地方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只能是离学校比较近吧,本身就建在郊区的学校,和藏在郊区边上的老式公寓,到算得上是相得益彰。
王濛亟着自己的拖鞋胡乱拿起一张“青蛙皮”揣进屁兜里,将一件红色的衬衫披在身上就出了门,老式公寓的铁门出吱呀的声响,锈红色的外门慢慢荡了回去,擦在墙上出刺耳的声音,不过王濛倒是很习惯了,他把手伸进衬衫的袖子里,猛地打了一个哆嗦,“妈的,真冷啊。”
王濛是附近大学城里一个普通大学的学生,就是那种你基本不可能在各种媒体上看见,但说是垃圾大学又总觉得不是的大学,大概就是这样的地方。至于专业嘛,中文系。
王濛很羡慕那些文豪,他正是最狂妄的年纪,老是觉得那些文豪都是些**,一个文豪就应该像他一样,有一头泛着油光的不拘一格杂乱头,一脸刮不干净的蔑视权贵闪亮胡须,还要有一双时刻桀骜不顺的双眼,哎,这就很文化。
投稿么,他自然也是投的,不过也不见得有哪个出版社采用了他的稿件,于是便觉得当代出版社也**了起来。
现在是夏天啊,怎么突然阴冷起来,倒像是秋天来了的样子,王濛才走了几步就觉得很受不了了。外面看起来也比平常时候黑暗得多,大概是乌云的原因吧,王濛想着。
老式公寓的院子里有一颗巨大的榕树,没有人说得清这棵榕树什么时候在的,说得清的人,要么已经入土,要么就搬走了,王濛平时也不会去注意这株榕树,就像每天都会从他身边经过的千千万万的人,他也不会去在意。
那榕树死了,就在去年冬天的时候,因为开春的时候那树上就没有叶子了,不管是嫩绿的还是枯黄的,一片也没有了,于是王濛知道这树到底是死了,常在树下下棋的王老头也没活到这个夏天。春天的时候他常在树下望着,眼里总透着些许期待,大概是想着这老得不成样子的树能生出一两片叶子来吧,但终于是没有实现。
对于王老头的死王濛还是知道的,他死的时候王濛学校还在上课来着,他记得那天回家的路上街边的老头老太太们都在说这事,大概有些兔死狐悲吧,语气中多是对自己何时入土的木然,活过许多岁月后的人大抵是这样的,总觉得活够了,但真到要死的时候却又觉得不甘,人一直都这么矛盾吧。
关于王老头的死王濛甚至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寄给杂志社,叫做《王老头和他的老榕树》,大概写得是王老头一个七十多岁的鳏夫对榕树的深刻眷恋,还有自己偶尔与老头对弈的二三琐事,果然是没有通过,但想起来还是会让王濛感到怅惘。
不知怎么的王濛就想起这些事来了,抬起头来却看见榕树就在面前,没来由的他就觉得有些物似人非了,他想要是把现在的感受写下来说不定杂志社就会采纳了。王濛有一个专门用来记录灵感的小本子,上面写得密密麻麻的。
他皱着眉写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又去看那榕树,就觉得榕树和刚才看的时候不一样了,但是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奇也怪哉,奇也怪哉!”王濛绕着树走了一圈,还是什么也没看出来,这时天更阴了,忽地一阵阴风吹来,使王濛结实打了一个寒战,这时他才想起自己是出来买烟的,“回来想,回来想。”王濛摇着自己的脑袋往便利店走去了。
在他背后榕树的土里溢出了点点蓝光,绕着榕树飞舞着,就像是夏夜里的萤火虫一样,树下影影绰绰的,好像是有两个人影盘坐着,黑乎乎的,看不真切。
便利店隔着王濛住的公寓大概只有一条街的距离,公寓在街头,便利店在街尾。中间大部分是些廊按摩店之类的,在黑夜里着或黄或红的光,招引着游荡的人,王濛自然没兴趣去看这些店里有什么,他刚来那会儿店里的姑娘们还时不时对着他吹口哨,喊着:“帅哥,进来玩啊~”之类的话,后来知道他是个穷鬼之后就没有人这么喊了。
便利店大概是这条街上最亮的地方了,明亮的Led灯管将店类和店门口的一大片照得透亮,店门上红色的“开心市”四个字显得格外刺眼。
王濛一边挠着自己的肩胛骨一边走进了店里,店里一个脸色苍白的店员有气无力地坐着,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王濛从屁兜里把他那张揉皱了的“青蛙皮”拍在桌上,用极痞气的口气说道:“最便宜的墨峰,来一包。”
店员以一种极鄙视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从柜台下掏出一包黑底白纹墨峰扔在桌上,把王濛那张“青蛙皮”捋直了对着Led灯看了又看,最后从装着零钱的鞋盒里取了四十七块来排在桌上。
王濛把钱一把拿了,又揣进屁兜里,他撕开烟盒,抖了一根烟来,“新包装啊。”
“哥们儿,借个火呗。”王濛摸遍了身上也没找见火机。
店员相当不耐烦地扔了个火机在桌上,火机在桌上旋转着,慢慢停了下来,王濛也不恼,他把烟叼在嘴里,侧着身子把火点着,淡绿色的火焰从火机嘴里冒了出来,舔舐着烟头,一点点红光慢慢亮起,王濛仰着头深深地吸了一口,从鼻腔里喷出两团偏蓝色的烟气来,绕着他的脸不断升腾着。
他拿食指和中指夹着火机看着,却看不出什么不同,“有点意思啊,绿火的火机我倒是第一次见。”于是又从屁兜里把钱掏出来,小心地抽出一张一块钱,拍在桌上道:“老板这火机我也拿走了啊。”说完便将钱和火机裹在一起,又揣了回去。
外面的天色已经更黑了,但王濛却觉得自己的视野反而好像更明晰了,刚才出来的时候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原来轮廓一样的东西现在真切了不少。一株株枯木在夜风里摇曳着,出簌簌的声音,地上斑斓的影子也跟着扭曲着,像是纠结在一起的什么东西,又像是在扭动的什么活物,兴奋地盘旋在王濛的脚下。一阵夜风吹来,王濛感觉有些舒服,刚喝过酒的人倒是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他不忍走得太快,却也没觉他越走着,周围救越是亮堂,淡蓝色的萤火在他走过的枯木上徘徊着,不一会儿他就回到了院子里,远远地他就注意到那棵大榕树下有两个身影坐着。
“哟,王爷,下棋呢?”王濛从两人身边走过,注意到其中一人正是棋痴王老头,他皱着眉头,像是在仔细思索着。王濛也不理他,笑了笑就像赶紧回去。
没走两步他就意识到了什么,顿时心下一凉,酒意醒了七八分,冷汗倒是浸透了衬衫,他不敢回头,快步往单元门走去,心里只说大概是幻觉,可那画面那么真切,现在他倒庆幸王老头没答他话了,这样便可以更认为那是幻觉了。
锈红的铁门拦在了面前,王濛心跳得越来越快了,以至于他差点把手里的钥匙掉下去,直到钥匙靠近门在门上敲出凌乱的声音时他才猛然现自己的手在抖,他感觉自己的心已经不受控制了,仿佛马上就要从喉咙里呕出来,所幸,门开了,然而眼前的却不是一片漆黑的楼道,是王濛绝对没见过的,空旷的荒野,没有月亮和星星的高天悬在荒野之上,就像一滩墨池,地上开满了血红色艳丽的花,远处甚至有一条蜿蜒的河,他是认识那花的,在梦里在他的文章里在无数的故事和文学作品里,他隐然记得那花的样子,哪怕要欺骗自己一刻也做不到,彼岸之花,曼珠沙华。
王濛还是忍不住回头了,他也说不明白如此回头的原因,在他之后的映像里,一件更为可怕的事占据了他此时记忆的全部。
一张老得不能再老的脸出现在他面前不过十厘米的地方,那脸笑着,嘴角都要咧到耳根,露出森白的牙来,王濛直到后来经历过很多事后也没办法形容那一次回头的毛骨悚然,他只记得冷,透彻骨髓的冷。
“上路吧。”王濛看见它的嘴动了几下,一只同样枯枝一样的手推了他一下,他便滚进了红色的花海里。
城者,阵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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