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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黄昏,已过了下班时间,重案队只剩下于银宝等几个单身汉,沈恕则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阅读卷宗。于银宝身旁的电话铃声忽然响起,却不是值班电话,显示屏上的号码也不熟悉,但可以分辨出是公安系统的号码,几个人面面相觑,没人伸手去拿听筒。这是内部办公电话,谁在这时候打来?电话铃声却三番四次地响个不停,似乎知道有人下班未走似的。
于银宝说:“接起来听听,如果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敷衍过去。”
接起电话,对方自报家门,是一个名叫黄勇的铁路乘警,指名要和沈恕通话。于银宝对这个名字还有点印象,便问:“黄勇?你是不是发现许明明碎尸的那个乘警?”
“是我。”
于银宝意识到这个电话不简单,不敢怠慢,立刻转进沈恕的办公室。
接通后,黄勇第一句话就问:“沈队,你是不是在找能读懂唇语的人?”
沈恕虽没见过黄勇,但这名乘警第一个发现碎尸,又提供编织袋的线索,确定了碎尸发案地点,表现出许多刑警都不具备的刑事侦查素质,沈恕对他印象很深。黄勇问过这句话,沈恕立刻答道:“对,你有线索?”两个人说话都不兜圈子,直奔主题。
黄勇说:“铁路公安局土岭警务区,就是把许明明碎尸案转到你们重案大队的那个警务区,曾经有一个痕迹检验专家,名叫费谊林。”
沈恕说:“这个名字我知道,公安部一级‘英模’,我在公安大学读书时学习过他的案例。”
黄勇说:“十年前,老费在办一起爆炸案时被震聋了耳朵,脑子也震坏了,智力相当于一年级小学生的水平。”
这件事沈恕也知道,他没接话,琢磨着黄勇为什么要提起十年前的旧事。
黄勇说:“老费这人是个天才,脑子震坏了,不耽误他长本事。耳朵聋了以后,他听不见别人说话,就盯着人家的嘴唇看,时间一长,就练出了读唇语的真功夫。据说他看电视,只看演员的嘴唇怎么动,就能明白剧情,看得津津有味。”
我无法描述沈恕此时的心情,因为他向我们转述这段时,略去了自己的反应,我只能想象他的狂喜。费谊林曾是一位名闻遐迩的痕迹学专家,在足迹、掌纹指纹、微量痕迹等领域都有建树,也是在表情、微反应等领域的领军人物。更重要的是,他从未受过刑事侦缉方面的专业训练,所有成就都是在兴趣和天赋基础上自己琢磨出来的。如果说公安系统内有人能读懂唇语,那非费谊林莫属。
这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因为黄勇的一个电话,充满了希望。
我和沈恕第二天一大早就起程了,驱车三百多公里,到古堡镇后,由当地派出所所长张奇志带领来到费谊林家。
古堡镇是一个资源匮乏、交通不便、古老而保守的县城,与同级的城镇相比,经济发展似乎落后了十几年。费谊林家是一排低矮平房中的一家,斑驳的红砖青瓦,醫写着风雨侵蚀的痕迹,门窗表面的绿油漆脱落得一块块的,小院里长满杂草。
推门进屋,里面的空间更加逼仄。室内采光不好,昏暗中似乎还笼着一层烟尘。发潮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令人气闷头晕。一对年过七旬的老人正在灶房里烧火做饭,看见我们进来,都站起来,木讷的表情中带着些诧异。
张奇志以前和费谊林打过两次交道,也见过他的父母,走上前向两位老人招呼说:“老人家,你们身体好啊?有两个楚原来的警察,想见见谊林。”
费母撇撇嘴,说:“好几年没人来看过他了。咋?他都这样了,还要他给你们做事?”
不愧是费谊林的母亲,一听我们的身份,就猜到来意。沈恕有些尴尬,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费谊林的窘迫生活是一目了然的,沈恕来求他做事也是实情,说什么都是强词夺理。
我忙打圆场说:“还真是有事求老费帮忙,绝不让他白搭工夫,报酬由公安局出。老人家,我们来得匆忙,没准备什么礼物,这点楚原特产的圆蹄和红肠,请你们收下。”说着,我把动身前在楚原买的卤猪蹄和灌肠放到灶台上。
费父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来就来吧,还买什么东西。老婆子也是,说那些不咸不淡的话干啥?谊林在里屋呢,你们进去吧。”
费谊林的状况比我们想象的还差。他时年四十几岁,头发却已经花白,乱蓬蓬地垂到肩膀上。胡子有半尺之长,耷拉到胸前。他围着一条脏兮兮的被单,蜷在藤椅上,一边啃一块干硬的烙饼,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电视,全没留意到我们走进来。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罪案片。我已经从头至尾看过两遍这部片子,扫一眼屏幕,见正播放到两名嫌疑人真伪难辨的关键时刻,就随口说出真凶的名字。费谊林斜眼瞅我,目光里流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气。少顷,真凶暴露,费谊林激动地站到藤椅上,用手指着我,呵呵大叫。
我的兴奋之情不逊于费谊林,眼见为实,他刚表演了一次神奇的读唇绝技。当然,前提是他的耳朵确实已经聋了,完全是靠眼睛在“听”。
我们做了几个实验,在他背后大喊大叫,或者把电话铃声调到最响然后播放出来,他都无动于衷。只有在他对面说话时,他才会漫不经心地瞟你一眼,但看上去我们所表达的意思他却全都明白。
费母对我们这么折腾有点不满,站在门口说:“行了,他聋了十来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你们就别再试他了。”
沈恕还有点不放心,怕费谊林“听”得见却表达不出来,他让我站到两米外,不出声,仅动嘴唇,说“费谊林”三个字,然后让他复述。费谊林却不为所动,木然看看沈恕,不理他,又转过头去看电视。
沈恕先用目光向费母表示歉意,然后取出一块事先准备好的香酥烧饼,递到费谊林手里,又做手势示意费谊林复述我的话。费谊林咬了一大口烧饼,呵呵笑两声,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念自己的名字。我就势又动动嘴唇,不出声地念了一首浅显的儿歌,费谊林这次不用劝导,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我不知怎么心一动,又无声地背诵了一首生涩的古诗,相信以费谊林的智力,一定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看得出沈恕这次也有些紧张,注视着费谊林的反应,担心他说不上来。谁知费谊林愣愣地看我两秒钟,居然又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除去有些字词发音不准,居然一字不差。他不仅能阅读唇语,而且记忆力惊人的好。
不虚此行!我激动得眼圈都红了。这么多日子的找寻,承受着责难和诟病,各种压力下的苦苦坚持,在这一刻,什么都值得了。
张奇志也啧啧称奇:“老费,咋不知道你还有这手?真是一身的好本事哈。”
和费父费母讲了好一通才取得他们的同意,我们带着费谊林走出家门,身后传来费母的牢骚:“用着了就把人带走,用不着了就给我送一个废人回来。”那声音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烫得我双颊发红。
赶回楚原时天色已经全黑,我们简单吃了点饭,就一头扎进技侦处办公室,调出那段出租车司机对苗淼说话的视频,满心期待着费谊林向我们证明一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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