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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敦,猜猜湘雅大姑姑给你什么好玩儿的了?”
福尔敦站在圆凳上,我背着手把东西藏在身后不让他看。我越是这样,福尔敦就越是起劲儿,探着小脑袋在那儿找个不停。蓉儿笑着跑到我身边,挡在福尔敦面前,“别给他看,念书念不出来,老挨吴师父的骂!”福尔敦伸出舌头朝蓉儿吐个不停,蓉儿假意气鼓鼓地瞪了瞪他而后将我手里的貂绒毡帽儿拿走在福尔敦眼跟前儿晃荡了两下子。福尔敦看着眼馋,伸手要够,可蓉儿的手举得高高的,他想拿又拿不走,只能在那儿耷拉着个小脸。
蓉儿笑着走到福格面前,“福格儿,这个送给你,不给福尔敦!”福格看了眼寒玉,寒玉微微地摇了摇头,福格立马把毡帽儿推还给蓉儿,“谢谢姐姐,我已经有了,这个还是给弟弟吧。”寒玉笑了笑,走过去摸了摸蓉儿的脑袋,看向我,“大格格在辽东还好吧?”我点了点头,“一切都好,就是在关外老是回不来,心里面想家想得厉害。”
正说着,公子走进来,我和寒玉微笑着福了福身,福尔敦扑腾一下跳下了凳子,跑到公子身边揪住他的衣摆,“阿玛,姐姐她们合伙儿欺负我!”公子笑着抱起他,蓉儿撇了撇脑袋,走过去捏了捏福尔敦的小鼻子,“还跟阿玛告状呢,你就不怕我把你那些坏事儿全给抖搂出来?”公子笑了笑把福尔敦放回到地上,福格走到公子面前,扎安道:“给阿玛请安。”公子微笑着颔首,“起来吧。”
蓉儿把貂绒毡帽儿递到福尔敦面前,“快,给我服个软儿,要不然就不给你。”福尔敦看了看阿玛,公子摆出很认真的样子看着他朝蓉儿努了努嘴,福尔敦随即咧开嘴对蓉儿嘻了嘻,“好姐姐,明儿写字的时候给姐姐磨墨儿。”蓉儿哼了哼,拍了拍福尔敦的额头,“这可是你说的哦?”说完把那顶毡帽儿给他戴上,而后转过他的身子,“阿玛,好不好看?”公子笑着道:“好看。”说罢揽住福尔敦看向福格,“方才听吴先生说你近日功课上心得很,阿玛得奖赏你些什么。”福格不吱声,寒玉走到福格身边,蹲下身子搭住他的肩,“阿玛跟你说话呢,别愣着。”福格看了看他的额娘,转身对公子道:“阿玛,我想要您的那块松烟古墨。”公子点了点头道:“好,阿玛答应你。”福格听后高兴地俯身拱手,“谢谢阿玛。”
公子笑着颔了颔首,随即看向寒玉,“淳雅呢?”寒玉蓦地敛起笑意,我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微微笑着对蓉儿道:“小姑姑呢?”蓉儿也不说话,福尔敦抬头看向公子,“阿玛,小姑姑她不见了。”公子一嗔,看着寒玉,寒玉避开公子的目光点了点头。公子的眼神瞬间游离开来,他放开福尔敦,倏地转过身朝房门外踱去,我心一沉,也随着寒玉跑过去。
回廊上的丫鬟小厮看见我们往后院儿的方向走,纷纷侧着身子避让,脸上一个个都是谨慎小心的。公子走到淳雅房前,推开房门,屋子里没有什么两样,就是少了淳雅。公子迈进门槛儿,走了进去。他翻看着屋子里的每一道幔帐,明知道不可能,可还是要掀开幔帐看一看,盼着淳雅只不过是在和我们捉迷藏而已。然而,淳雅终究已经不是小时候的她了。
公子回过身,走到房门前,看着寒玉,“她去哪儿了?”寒玉静默了半晌,从衣袖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公子,公子难以置信地接过它,取出信,半晌,信从他的指间滑落到地上。寒玉一惊,“爷,您去哪儿?”说着随即跟着公子奔了出去。我木然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信,是淳雅的字迹,潦潦草草,丝毫也不拘泥于方寸。
阿哥,见字如面。
我走了,别来找我,找也找不到的。外面的天很大,我想飞了,即便是折断了羽翼,我也绝不后悔,因为这是我自己选的路。也许我错了,可我宁愿一直这样错下去。我平生最大的不幸就是降生在这上三旗的家庭里,无论对错,我们生来都有着难以逃脱的宿命。你和姐姐都选择认命,所以你们一辈子都只能听凭别人的支配。可我想明白了,我要赌上一把,也许我会输掉一切,可至少有一样东西我得到了,那就是,自由。
……
“忤逆!我们家没有这种败坏门风的孽种!”
老爷捂住胸口踉跄了几步,齐布琛姨娘倏地扶住他。屋子里站满了人,惟独大奶奶不在,她知道淳雅出走后就病了,到现在已经卧榻数日。公子上前俯身拱手,“阿玛息怒,我去找她。”
老爷挥开齐布琛姨娘的手,颤着手指指着门外,喘着粗气道:“不许去,让她死在外头,谁也不许去找,我只当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畜生!”说着把几案上的翡翠花瓶哗啦一下子掀翻到地上,花瓶瞬间掉落在青砖上,碎裂的声音震天响。福尔敦忍不住哇啦一声哭出来,蓉儿和福格都站着纹丝不动,我蓦地捂住福尔敦的嘴巴不让他出声。凤仪把怀里的洋哈巴狗轻放到地毯上,起身看向老爷道:“阿玛,我早就觉出不对劲儿,大姑娘家的成天往外头跑,这不是有事是什么?可额娘偏不信,要早听了我的话也不至于弄到这个地步。”
公子看着她,“你给我少说两句。”
“上谕!”
听到这声响,屋子里的人齐齐回头看向院子里,只见梁九功提着一道明黄色的圣旨笑意盈盈地走过来。老爷拿帕子擦了擦自己额上的汗,梁九功走到门槛儿前,看见地上的碎瓷片儿,倏地顿住了脚,“哟,相爷,这是怎么话说的?万岁爷要知道您这么个接旨法……”老爷走前几步,挽起袖子拱了拱手,“哦,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实在不值一提,还请梁公公在圣上面前多多照应。”说完使了个眼色给安总管,安总管讪讪地点了点头,将一叠银票就这么明目张胆地递给梁九功,“梁爷您拿着喝茶。”
梁九功抖了抖银票,忙不迭地把它们卷到了自己的袖子里,朝老爷拱了拱手,“哟,明相,您何必每回都这么客气不是,那不是做奴才应当应分的吗?”说着清了清嗓子将圣旨展开,“跪!”满屋子的人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我也搀福尔敦跪在地毯上,轻压了压他的脑袋。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翼亮天工,象协三台之列;弘敷帝载,位居庶职之先。尔武英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佐领,加一级明珠,凤阁清才,鸾台雅望。典章练达,服勤匪懈于寅恭;器识渊凝,顾问时资于靖献……”
梁九功的嗓音又尖利又沙哑,声调还是往上回旋绕着弯儿的。福尔敦怯生生地看着我,几乎都要吓得哭出声来,我蹙着眉对着他微微摇了摇头,做了个小声的动作。梁九功在那儿不遗余力地念着,旨意好长,咬文嚼字的虽不能全然听懂,不过老爷脸上所呈现出来的惶恐和隐隐的受宠若惊却分明在告诉我们一个讯息,是好事儿。果然,梁九功的眼睛瞟到最左边几行的时候,语速渐渐变缓,吐字也变得清晰起来。没多一会儿,耳边传来一句“钦定纳兰明珠充任‘太祖实录’‘三朝圣训’‘平定三逆神武方略’总裁官,由太子太傅晋为太子太师。大清康熙二十一年壬戌,二月十八。钦—此—。”梁九功的语调越拖越长,读完最后一个字后,屋子里仍然能够听到他的余响。
梁九功媚颜地走到老爷跟前,“奴才恭喜您了。”说着把老爷从地上搀起来,半哈着腰道:“惠妃娘娘托奴才给您道声喜,惠主子说了,大阿哥如今也大了,往后在朝中还得指仗您这堂房舅舅多加帮衬提携才是。”老爷诚惶诚恐地拱手谢恩,“请梁公公得闲转告惠主子,奴才谨遵娘娘的懿旨。”
……
公子坐在大奶奶的榻前侍候汤药,其实大奶奶的神志还是清醒着的,只不过是靠在软垫上不肯跟人说话而已。她的眼神一向犀利,可这会儿却盛满了疲惫,要么老半天都不吐一个字,要么在那儿喊“淳雅,淳雅……”,边喊边不住地流眼泪。公子道:“额娘,您放宽心,淳雅身边带了些值钱的首饰,还不至于过不下去。我已经写信给各地的先生们了,一旦打听到淳雅的消息就立马派人来送信,肯定能找回来的。”大奶奶不吱声儿,只是神情木然地盯着房梁看。
我把蒋太医请进屋去,公子起身拱手而后让蒋太医坐到圆凳上。寒玉取来丝帕子给大奶奶的手腕儿上盖着,后又把幔帐放下,蒋太医安静地在那儿请脉,过了半晌睁开眼睛对公子道:“没什么大碍,就是急火攻心一时气塞而至,老朽开一剂安神养气的药,平日切记辛辣的食物,谈话间多提及顺心之事,遇上艳阳天去花园里晒晒太阳,调养十天半月就好。”公子点了点头,“麻烦您了。”
我退出屋子,沿着回廊一路走过去。今晚,前府出奇得安静,密布的阴云遮住了月亮,黑漆漆的夜空中没有一丝亮色。老爷一接到圣旨就当即赶到宫里叩恩去了,他此刻心里究竟是喜是悲是怒是恸,我无从知晓,我只隐隐觉得他方才在屋子的几句绝情的狠话绝不只是一时动怒说出口的气话。我微仰起头凝望着回廊上‘百鸟朝凤’的彩绘,一时间想起公子当年的那首黄莺诗,不禁苦笑起来。
‘何处金衣客,栖栖翠幕中,有心惊晓梦,无计啭春风。漫逐梁间燕,谁巢井上桐,空将云路翼,缄恨……在雕笼。’
偌大的一个府邸,成天待在这金丝笼一般的院墙里,刻刻都做着想飞的梦,等到笼门欲开未开之时,却又被四围的雕梁画栋迷住了心眼,迟疑着不舍得离去,直到看着自己羽翼尽褪,无心再飞。为了那两个看不到摸不着的字眼儿,淳雅竟然舍弃了她曾经拥有的惹人艳羡的一切,我不忍去细想当她踏出明珠府大门的那刻内心起伏过多少次,挣扎过多少次,可淳雅却终究一意孤行,毅然做了只有戏文里的姑娘才敢去做的事。
“真真。”
我转身,是寒玉,我回过神来福身请安,“颜主子。”语罢站着不动待她走近,我问:“大奶奶那儿妥当了?”寒玉道:“爷在跟前服侍着,让我先回房。”我点了点头,和寒玉我一块儿在回廊底下静静地走着,步子都很慢。过了小半晌,寒玉蓦地看向我,“真真,去凉亭上坐一会儿吧,我们说说话。”我看着寒玉的眼睛,轻“嗯”了声,而后顺着小石子路随她走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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