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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熙熙,行人寥寥,偌大个皇城像是披了件摸不着的轻纱,显示着不一样的朦胧美。
枢密院莺草苑,枢密使者梁忠德正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在自家的绿池中垂钓。
眼下梨花开得正盛,周遭一片雪白。在这冬去春来的绝好季节,它们恰如其分地担当起了冬与春的交接使者,颜白如雪,却不再冰冷,而是带着温柔跟芳香。梨树下,梁忠德静坐池畔,宛若沉浸在此千百年的雕塑。细雨打湿了斗笠跟蓑衣,雨水如珠帘般相继滑落,然而这个样貌平凡的中年人全然不顾,只是愣愣盯着水面。细密波纹一圈圈散开,在触及池水边缘还未融化的坚冰后无声消散。在距水面不足三尺的地方,一条大桂鱼正焦急地等待时机。梨花飘落至水面,对于一个冬天都简衣缩食的它来说,那东西简直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先生……雨势更大了……”背后传来一阵履声,片刻后,一位白苍苍,长须过胸,身着暗红长袍的老者来到梁忠德身旁,手中撑了把米黄色油伞。
“无妨……”枢密使者嘴角微扬,呈八字的山羊胡欢快地抖动,“我有斗笠蓑衣,虽说简朴,防雨却是够了的。”
“可有收获?”老人一动不动地望着水面下的大桂鱼,深陷的眼窝下藏着两粒深邃的圆球。
“不少呢,”梁忠德瞥瞥身边的鱼篓,里头横七竖八躺着不少鱼获,不过可惜的是,没有一条大过水下那尾。
“看来不把它弄到手,先生是不会罢休了。”大桂鱼警惕地游动,有时它距离诱饵不过一两尺,却迟迟不肯下口。“它是个精明的老家伙。”老人微笑道:“对付它除了耐心,其他什么都不好使。”
“所以我等了两个时辰。”梁忠德朝长凳一侧靠了靠,为老人腾出一片区域。“来吧,陪我一起熬它,一个人不行,那就上两个。”
“乐意至极。”老人抖一抖长袖,痛快入座。大桂鱼仍在水下游弋,仿佛接受了新来者的宣战。
雨势较方才更大了些,春雨贵如油,苍天倒是慷慨得很。“刘老可否猜猜,这大桂鱼是先吃我的鱼饵呢?还是先吃水面的梨花?”老者入座后,梁忠德木讷地问。
“先吃哪个都不好使。”神秘老人轻松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若是先吃鱼饵,后果不必多说,自然是进了你的鱼篓;若是先吃梨花嘛——”老人顿了顿,嘴角扬起一丝怪异的笑。“那便会在转瞬之间死在鸟喙下,谁人不认识梁先生手底那只凶残至极的绿萝雀?”
头戴斗笠的枢密使者爽朗大笑,笑罢,只见他随意打了个响指,一抹绿光便疾闪而来。“绿萝呦绿萝!”他饶有兴致地挑逗着落在肩头的小鸟。“不想你这小小鸟儿,竟入得了刘老的法眼,着实不一般啊!”那鸟儿一身翠绿羽毛,柔顺而细密,中间夹着着少量鲜黄与墨黑。它双瞳如血,透亮而殷红,鸟喙以及双足也是同样的色调。它拥有一条修长的尾巴,时而舒展,时而聚拢。然而无论从哪个角
度看,眼前这个小生灵都跟“凶残”二字搭不上干系。
“吃过了吗?绿萝?”像问候邻家的孩童一般,老人的口吻温和而礼貌。
“喳喳!”鸟儿回应两声,脑袋倾斜,长尾一张一合。
“还没啊?”老者笑眯眯道:“无妨无妨,既然如此,老夫便赌那大鱼先吃水面上的梨花,届时你便能一展身手了!”
“喳喳喳!”鸟儿又回应几声,随后便纵身一跃,消失在朦胧的梨花丛中。
“徐惠陵坐不住了。”绿萝飞走后,神秘老者撑着伞道。雨声细密,伞面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语气很轻,带有一丝惋惜。“老皇帝死了一个月,他终于忍不住要接手这桩烂摊子了。”
“意料之中的事。”这消息并没有在梁忠德的脸上引任何变动,“荡魔宫近来频生变故,能够站出来主持大局的恐怕只有他徐大先生了。”
“那依先生的意思——”神秘老者忽然谨小慎微起来,于是他换了个方法表达:“眼下到了津口,却同时来了两条船,试问我们要坐哪条?”
接下来是一阵诡异的寂静。“我们可以自己造船。”思索良久后,梁忠德给了个折中的回答,“江深水恶,还是坐自家的船更叫人省心。”
“这是自然,”神秘老者心领神会,从他微微扬起的嘴角看,这个回答还是很令他满意的。“不过有件事我还是要提醒先生——”望着水下的阴影,他冷冷道:“小姐可是希望……”
“这事我可没忘,”枢密使者快语打断他,“不过我要说的是,小姐年幼,做起事来常常欠考虑。而作为长者,在大局面前,我们有义务替她纠正不必要的过错。”
“当然——”老者微微颔,藉此从危险的风口全身而退。“既然先生受了夫人委派,您自然是有权力决断的。”
“是啊,夫人……”梁忠德微微抬起头,透过斗笠上的缝隙,他瞧见了灰蒙蒙的苍天。他双眼混浊,表情僵硬,像是在想些什么。“不知不觉,我离开锈剑山,离开夫人,已经过了整整三个春秋。”
“是的。”神秘老人怯怯地回答,“准确来说,是三年零六天了。”
枢密使者脸上泛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哀伤,像是远游在外的游子在回忆着可爱的家乡。
三年前,准确说来是三年零六天前,一封盖有大沛玉印的信件像一辆会飞的马车,让他背井离乡来到沛国帝都就任枢密院脑。
千百年来,大沛也好,大羌抑或是大冲也罢,在政治体制上均沿用了前朝的那一套:设宰相府掌管行政;设镇兵府执掌兵权;设金栈门管理财政;司法律令则由龙谕院大掌司全权负责。这四方部门宛若支撑国家的四根廊柱,各司其职,共同承载上头的千斤重物。
然而,这套盛行千年的体制却在老皇帝陈靖庭手里生了微妙变化。建国多年,吏制腐化,为了中兴大业,陈靖庭新设枢密院一镇,专门负责弹劾一事。枢密院
衍生之初,变成了朝野之中一只能够洞察秋毫的锐眼,而身为枢密院脑的梁忠德,更是这颗锐眼上的瞳眸。借此,他很快成了老皇帝身边的红人。因为他不仅两眼锐利,心眼同样锐利,总能体察皇帝的心思。当然,想要弹劾某位滥用职权的官员,枢密院便需要拥有搜集秘密信息的能力,这也就意味着,除了弹劾百官,枢密院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的情报组织。
“荡魔宫眼下可谓四面楚歌。”沉浸在回忆中良久后,梁忠德总算回过神来。大鱼仍在诱饵旁犹豫不决,这场耐心的较量远远没有结束。“它成了众矢之的,可惜啊……”
“是挺可惜,”一旁的老者表示同意,“为了一个少年,他们几乎赌上了整个身家性命。”
“嗯,少年……”梁忠德神秘叹息道:“是怎样的一个少年?你见过他吗?”
“见倒是见过,”老人眯着眼睛,脸色十分古怪。“不过见面的形式有些特殊,算了,您就当我见过好了。”
“他当真有传言中那么珍贵?”枢密使者别过脑袋,露出被斗笠遮住的深邃双眼。
“实践才能检验真理,”老者慢吞吞回答:“仅凭我一家之言,显然没什么说服力。不过当大伙儿同时对某样东西产生兴趣时,这东西往往确有它的过人之处。而且据我所知,在参与争夺的流派中,有人可是看到了锈剑山的影子呢。”
梁忠德低下头,继续盯着水下的大鱼,不过一旁老者没注意到的是,枢密使者挂在嘴角的笑消失了。“小姐的事不过是机缘巧合。”他冷冰冰道,“受人大恩,自当涌泉相报,这又有什么好怀疑的?”
“男欢女爱之事,老夫不感兴趣,所以这事姑且不谈。”神秘老人挺直了腰,撑着伞道:“我只想确切知晓你对此事的态度。”
“我已经说过了,刘老。”梁忠德头也不回,语气比初春的雨水还要冰冷。“江深水恶,我只愿坐自家造的船。如果您觉得这个回答还不够,我也不介意多透露一些给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作为一头驴子,我不主张锈剑山这么早就蹚这滩浑水。”
“我知道了。”一旁的老者缓缓起身,油伞虽能遮挡头顶的雨,却防不住四周的,所以他的衣衫湿了大半。“知道锈剑山置之度外便好了。”他挺直腰板,然后朝梁忠德深鞠一躬。“临走前,老朽还有一句忠告奉上,”他郑重其事道:“渔翁不见得能得利,黄雀背后,也可能飞来猎人的箭矢。话不多说,老朽先行告退。”
“恕不远送。”履声渐远,梁忠德头也不回,单是静静盯着水面下的黑影。忽然,大鱼一个猛子窜上水面,撷了一朵梨花便想逃走。说时迟,那时快,伴随着一声脆亮啼鸣,一抹绿光掠过水面,接着便是迸溅的水花和鱼尾拍击地面的声音。猩红鸟喙宛若锋利的剃刀,不出片刻,那条大桂鱼已被活活开膛破肚。
梁忠德饶有兴致地观摩着这一切,很显然,在这场耐心的较量中,他成了最终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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