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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测场上,大大小小的仪器无声地工作着。灯下立着一个百叶箱,灰色的金属杆支撑一个白色的方盒子,百叶间隙黑洞洞的,像空荡荡的鸟巢。
吱呦一声,箱门被打开,其内林林总总的玻璃和金属器皿反射出刺眼的光。最显眼的一个有鞋盒一般大,被玻璃罩罩着,一边是缓慢旋转的纸卷,另一边是一块铜色的螺旋金属。
这是一台气压记录仪,大气压强变化时会引起真空膜盒伸缩,造成的杠杆和拉杆作用,可以让笔杆上笔尖沿着自记纸上的弧线上下移动,记录出气压变化的迹线。
“993、981、975、968……”
任天富掀开气压自记仪的玻璃罩,从中取出黄底橙线的自记纸卷,小心翼翼展开,就着还算明亮的灯光一行一行读数,每读一个,眉头就皱得更紧一些。
气压数值本就很低,还在过去的两个小时内剧烈降低了25hpa,马上就要低过自记仪96ohpa的下限。是台风没跑了。
任天富匆匆把纸卷有读数的部分撕下来,揣进胸前的口袋,接着把目光移到百叶箱顶上。
那里立有一台自记式风仪,通过记录悬吊在空中的板上扬的角度,来估算瞬时风。自记纸上的指针来回跳动,一会儿oms一会儿指针跳出量程,几分钟后,数值再也没有低于过2oms。台风真的要在附近登6了。
返回主楼时,天空刚好落下浓密的雨线。任天富站在门洞里,用手护住口袋里的自记纸,面朝雨幕连连后退几步。
1点的台风如期到来,2点的风暴潮丝毫不遥远。陈波预测对了,在没有任何数据支持的情况下连时间都能说准。湛江市气象台一连出了两个神棍,其中一个是真神。
可这又能怎样呢?全湛江都还处于不设防的状态。更何况,台长张援朝是一个极其古板且保守的人,等走完所有上报流程开始启动防台调度工作,潮水早就淹上来了。
正想着,腹部传来一阵绞痛。他健步如飞冲向二楼的厕所,紧张的心颤个不停。背负几百万人的性命做决策,这样的压力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了的。他需要一个主心骨,如果陈波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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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任天富所期盼的人正行驶在广州湾大道上。
车4o公里每小时,全程15公里。陈相的这趟行程十分顺利,车内有地图,车重抗风,遮风避雨。虽然为了行驶安全特意绕大路还压了度,但和两个轮子的自行车相比,这车快得像火箭。
路过湛江港时,风力骤然加大,撞得车身一阵阵震动。陈相死死握住方向盘,视线被港口上的景物吸引。
湛江港挂八号风球了。矗立在海岸线上的信号塔上,悬挂着两个指向天空的黑色宽箭头,它们收尾相连,像不小心粘在一起的纸飞机。塔身上自上而下亮起三盏相距甚远的信号灯,两盏绿色,一盏黄色。
这是一套古老的安全警示系统,连在一起的纸飞机被称作八号东北风球,意味着港口正在或即将遭受来自东北方向的大风侵袭。黑色的标志只在白天显眼,彩灯是它们在夜间的替身。
远航的船只十分积极地响应了风球的召唤,不断返航进港。
港口附近的海面上,无月之夜的海水并不如往日那样通透,又黑又浓像一锅正在翻滚的沥青,其上点浮着星星点点的白,一齐沸腾着,随时间推移,越来越稠密。
船舶桅杆上长亮的白灯是抛锚停泊的信号,回港避风的船只越来越多,港内有限的锚地已被占满,簇在一起的灯光像刚下锅的炸物一样膨胀得老大,胀出了外港界。
风力又加强了,一股一股打在车身的右前方,之前偶尔的震动失控逐渐成为常态。车前窗的雨帘厚得像瀑布,让雨刷成为摆设。草叶和垃圾漫天飞舞,有的贴在车窗上,粘不了一会儿便被雨水冲掉了。
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行车是一个十分荒谬的选择,就像秋高气爽之日跑到山上生野火。
按照经验,目前的平均风力至少有1o级,阵风的级别往上加2,已经可以掀翻轻底盘的小汽车。这辆沉重的大屁股三厢车所提供的短暂安全也一定有期限,陈相希望它至少能坚持到人民医院。
车子驶离广州湾大道,拐进一条无灯的小路。当港口的闹象从后视镜里完全消失时,身后传来一阵混杂的鸣笛声。汽笛的音色千篇一律,但由载重不同的船只出时,音调各不相同。
一开始,是三声尖锐的短鸣,像失群小鸟的尖叫。回应它的四声短鸣格外低沉,如同短促的鲸吼。很快,这些鸣叫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急促,混成没有章法的交响乐。不一会儿,短鸣完全被长鸣替代,呜呜呜地响成一片,像一群绝望之狼在集体嗥叫。
船只的汽笛像语言一样含义丰富。三短代表向临船宣布自己即将后退,四短代表拒绝他船的要求,五短是碰撞警告,六短是在求救,长短鸣组合在一起可以像摩斯电码一样表达出更丰富的含义。无尽的长鸣没有被赋予任何含义,也许是沉船前的绝望哀嚎。
相比于坚实地面上行驶的汽车,船只是十分笨拙的。俗话说,空载吃风,重载吃流,风和水流的双重阻挠让它们难以及时调整方向。
稍有疏忽,船便会像自由的纸飞机一样一头扎到海里、礁石上、临近的其它船身上。尤其是在港口这样的狭小之地,很容易因为调度失误或者能见度不足导致两船意外相撞沉毁。
航行中的货船相撞虽是悲剧但并不稀奇,而能让这些已经下了锚的船在安全之地连片撞毁的可能性只有一种:走锚了。
锚链是很结实的,细则几厘米,粗则几十厘米,拉力负荷有几百至几千kn。这些强壮的钢铁之物的抓力十分强大,虽是抵御风浪的好手,但一旦抓地力抵御不了风流的外力总合,就会松动滑脱。紧接着,这拥挤的海面上便会生连锁反应,船舶尾相碰,连环相撞受损,最后沉没。
走锚的原因有很多。可能是海底地质不好;可能是阵风过大;又或者是有位糊涂船长在台风的左半圈里错抛了左长右短的八字锚,导致锚链受力不平衡。但在风暴潮面前,这些都不重要了。
一旦风暴潮来袭,锚链就会摇身变为夺命之物,拉扯住在走锚之灾中侥幸逃脱的幸运儿,不让它们跟随迅上涨的海平面一起上浮。已经损毁但暂未沉没的新鲜船尸体会被风浪抛上海堤。
湛江港是一个大港口,载重几百吨的大船在这里并不少见,它们也许会像被遗弃的冲浪板那样,乘着几米高的潮锋进入不远处的城镇。
夜间的林荫小路空无一人,雨线浓密得像杂草丛中大肚子蜘蛛织出来的白网,裹住不断脆折的树枝一同砸在地上。粗厚的车轮压过连绵不断的积水坑,伴着时不时响起的鸣笛声,嘈嘈切切,显得格外慌张。
前方是专属于城市夜晚的繁华之景,背后是随时可能追上来的潮水。陈相把踩油门的脚又往下压了压,距离人民医院只有不到两公里了,这场和灾难的赛跑,他要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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