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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持一下。”他听见岳华浓说。“就快到了。不是说到终点了。是我们马上就走出这片树林了。然后会有一辆车在路上等。然后你就可以休息一会。天亮之前,我一定把你送到江水深家里。”
忘忧牢牢地记住了这段冗长的解释。他并不是相信岳华浓的保证。他那时候已经学会不要相信任何人的保证,但岳华浓是唯一一个还愿意对他做出保证的人,纵然忘忧明白他自己也没有把握。
“江水深是谁?”他问道。
他发现提到这个名字岳华浓就笑了。这还是他这个晚上第一次笑。
“是我的朋友。他会给你治伤,教你念书,还会给你起一个新的名字。”
疲劳感还在。那样深重的疲劳像黏腻阴冷的雾气,积累在骨缝里从未散去。膝盖僵硬,小腿酸胀,像走了整整一夜。相比之下腹部的疼痛都不算什么了,他知道他脏腑可能受创,被划破的皮肤火辣辣的疼,头也昏昏的,但是离死还远。
江水深摸了摸他的额头。
“梦见什么了。”
“先生。”冬凌说。他差点就要道歉,虽然他这时候想不起来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们几个时辰前还在一起,江水深叮嘱他早一点回来。现在他觉得过了一百年,眼前人他都有些不认识了:江水深并不像平时那样不修边幅,眉头紧锁,好像担着沉重的心事。他目光是温和的,带一点关切的忧郁。这只因为冬凌现在是个病人。
“先生。”冬凌又说。他声音太小,江水深俯下身来想听清。冬凌搂住他的脖子,虽然牵动伤处立刻就让他眼泪飚了出来。他能感到江水深僵硬了一瞬,但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慢慢环抱住他,拍着他的后背。
“我没有杀人。”冬凌吃力地说。“我什么都没做。”
“我知道。”江水深说。他扶冬凌重新躺下,盖好被子。丝绸被面触手清凉,有一种百合花的香味。
“我不想在这里。”冬凌说。“先生,我们回家吧。”
“太晚了。”江水深说。“城门已经关了。你睡吧,明天我带你回家。”
冬凌难得地执拗起来。“我不想在这里睡。”
他这个要求可以称作任性,江水深犹豫了一下,还是吹熄了微弱的烛火。月光立刻散布开来,像乳白色的颗粒,均匀地将黑暗渗透,室内的宁静显出一种驳杂不纯的青灰。
“再睡一会。”他手掌平放在冬凌的腹部轻轻按压,冬凌拼尽全力才没有疼得叫出声来。“如果你再醒来时没有那么痛了,我们就离开这里。”
“我梦见第一次到先生家里那天……”冬凌说。他听见江水深已走到门口。他很想叫江水深留下来陪他,但又不想承认自己的胆怯。
“那个晚上可没有月亮。”江水深说。
惜芳菲的宅邸面积不大,但构造富于变化,庭院中水石花木的安排婉转曲折,凭空增添许多层次,哪怕只隔着一架蔷薇,图穷匕见都好似情人絮语。经此一役,岳华浓更不敢以情人自居,他听着步摇声渐行渐近,质问出口几乎成了带点打趣的抱怨。“你总不能是真的在路上碰到了江水深吧。”
“这很奇怪吗?”惜芳菲反问。“你不能把所有出乎你意料的发展都归结于有人要对你不利。巧合就是巧合。冬凌这么晚了没有回去,江大夫本来就会担心。”
“那不可能。”岳华浓说。“出门前我已经告诉过他今天八成会晚归,让他不用等。冬凌是和我在一起,他相信我。”
惜芳菲笑了一声,很难判断那意思是在嘲弄他的自信,还是替他惋惜,这信任纵然是真的,也已经荡然无存。“或者只是有人邀他出诊。你不见他带着药箱?”
“这都无所谓了。”岳华浓认命似的说,“碰到就碰到,你为什么叫他来?”
惜芳菲道:“你,带着冬凌,来跟何壁见面。我担心你会出事,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会出事,我叫一个大夫来看看,这很奇怪吗?”
岳华浓捏了捏鼻梁。他眼底一阵灼痛。池边苇丛里浮起一点萤火,他伸手去抓,那一丝微光竟从他指缝里逃逸了,只捏碎了半片湿漉漉的叶子。
“何壁在要求见冬凌一面的时候,我便明白大势已去。”他终于不情不愿地说。“何壁一直在怀疑是我救走了冬凌。如果我答应他,只是坐实我罪名。他有生之年并无将堂主之位传给我的意思,只是在利用我罢了。我除了杀了他,别无选择。”
惜芳菲没有说话。刚才岳华浓忍不住还有点兴师问罪的架势,现在只感觉忐忑,像等待审判。他不相信惜芳菲的巧合论,就好像凡人出于常识不会相信犯事的官员提审前夜在狱中猝死的偶然,惜芳菲无疑是在顺水推舟的给他使绊子,虽然隐瞒计划的是他,甚至还私自串通了她的下人,他没资格指责她不配合,但他若为此恼怒,不过是自取其辱。事前他确实掂量过很多次,要不要跟惜芳菲和盘托出,虽然他既不指望得到帮助,也不指望得到鼓励。他不是怕惜芳菲激烈反对(出于跟何壁的旧日情谊,出于朴素的良心拷问)。他也不怕惜芳菲失望。最终阻止他的是一个偷懒一般的借口:拿这种事情打扰惜芳菲是一种罪过。
惜芳菲没有对他的解释做更多评价,只是说了句:“你不应该安排在我这里。”
“在你这里,他最无戒心。”
惜芳菲听起来若有所思。“他面对你的时候,当真有戒心吗?”
岳华浓笑道:“也是,毕竟谁都很难想象会被养了这么多年的狗反咬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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