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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昙跪在地上,长兄房中飞动的尘埃已经沉降下来。众人安静下来时,他却是一直地安静着,宛如一尊火窑中渐渐烧成细瓷的泥胚。他低着头,看到王嘉身上的素衣打起褶子,垂下来。王嘉跪在地上向王兑说:
“父亲,王事未竟,请不要再为儿女事烦忧了。”
王兑恨恨地叹气,长声地叹气,扶起王嘉,絮絮叨叨地责怪起长子的冒失。众人的声音从一处飘到另一处,王昙跪着,像被烫着了似的打了个寒噤,用额头目送他们向外走,走到隔板前,王嘉停下来,回过身向幼弟说:
“你给我在这里等着,不许乱走。”
他忙不迭点头,抬起头一看,却见屋子里空空的,人已经走尽了。
不久,有健仆进屋来,扶起倒塌的床屏,拆掉帐子,换下破损的床席。不知是谁要扶起他去一边坐着,王昙只是摇头。又有童子捧着银匜、玉盘来请他盥洗,他也只是摇头。终于奴仆也走尽,日光也走尽,正在黄昏点灯的时候,天地间一片寂静,王昙听到门前传来脱下鞋履的声音。
他浑身一个机灵,连忙长跪而起,直着脖子向隔板外看。王嘉背着光,影子长长地打下来。他一下子看见了长兄的右手,已经清理包扎,白净的裹布上再没有多余的血迹。王昙如释重负:
“阿兄,你的手——”
王嘉走进内室,左手持着的东西也清晰地照出来。王昙周身一震,半句话摔碎在喉咙里。那是一根细细长长的、似鞭似杖的藤棍,莹莹发青,底色是雨季的黧黑。这样坚硬柔韧的藤枝,在北边很难生长,却在湿润的南国随处可寻。王嘉越过幼弟,走向窗前的坐秤,王昙竟生生地把碎掉的话拼了起来:
“阿兄,你的手怎么样了呀?”
王嘉偏头看了他一眼,挥动左手,使藤棍在空中扫出唰唰的声响。王昙双腿一软,坐在地上。忽然啪的一声,他浑身一个哆嗦,却是一只裹着丝绵的坐垫丢在他眼前。王嘉绕到他身后,藤杖的一端轻点着他的后背:
“袍子撩起来,伏下身去。”
他又哆嗦了一下,一只手伸出来,在地板上茫然地摩挲了一阵,才撑住身体,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他跪得太久,腿都伸不直,只得屈着膝盖,颤颤巍巍地站着,拽住长袍,两手交替着向上扯,袍摆下,白纱縠的袴子一寸一寸地露出来。袍摆卷到腰上,身后隐隐还能看到透进来的血渍。
他再屈膝跪下,俯身撑在地上,脊背低低地向下伏,卷起来的锦袍从腰间散开,水一样地流到背上。王昙的膝下垫着坐垫,撑起来的双腿还是不停地发抖。
王嘉提着藤杖,这根藤极长,他先是敲了敲幼弟弓起的脊背,才挥起手抽下去。王昙被打得向前一冲,额头咚的一声撞上地板,一时头顶身后都是剧痛,眼前昏昏发黑,泪水瞬间盈满眼眶。王嘉皱着眉敲他的膝盖,两三下后,王昙才恍惚醒悟过来,将腰身弓得更高,腰上的锦衣窸窸窣窣地向下掉。额头终于顶上坐垫时,他的袍摆垂在肩头,前胸几乎贴在腿面上,纱縠小袴被臀腿撑开,而原本一道热得发烫的僵痕,随着身体舒展,也疼得好像要裂开一样。
之前王嘉气急,右手还带伤带血时,就往幼弟身上抽了十几记巴掌,经过半天,血迹早已干涸。可是本就柔软轻薄的小衣,沾染血渍,在王昙长跪弓身待打时,已经隐隐能看到两片臀丘的轮廓。
他摆好姿势,王嘉提着藤杖,犹自贴着他的臀峰比了一比,好像仍不太适应左手似的,力道却半分不减。一杖下去,打得王昙浑身乱战,尚未跪稳,下一杖便紧追着咬上臀肉。他的胸口贴着大腿,身体卷折蜷曲,额头几欲顶上双膝,惟有两丘高高地举着,纵然左摇右晃,也不耽误挨打。他疼得眼中惺惺,气息都不畅促,连哭声也低低的,远远盖不过藤条击打臀肉的脆响。
那藤杖不算轻巧,却很细长,打在身上,疼得又闷又烈,连带着周围一圈皮肉都肿胀起来。身后不过方寸之地,捶楚反覆,肿得小衣都包不住它。偏偏那层丝纱织造精湛,这样打也不裂开,只是两侧微微皱起而已。
打了十来杖的功夫,王昙伸着手掐自己的大腿,藤杖抽挞之声由脆转沉,不知是哪一下疼得受不住,他猛地举手向后想挡,一下子失去平衡,轻飘飘地向一侧倒了下去。此时他两腿麻软,膝盖疼得不能伸直,手脚冰凉,臀丘却一片滚烫。稍稍伸手抚触,只摸到打出一层茸边的小衣,臀上的热度火炭一样透过来,而身上除了剧痛,竟连别的知觉一概也没有了。
王嘉见他躲闪,愈发不悦,随手丢掉藤杖,跽坐在席上,一把将幼弟扯回膝头,抬手又往他臀腿上扇打。王昙听到巴掌声,吓得浑身一悚,抬头看见长兄缠着纱布的右手好端端地摆在眼前,才抽了魂似的软倒下来,一壁哭,一壁呜呜咽咽地把脸埋在席里。他疼得狠了,也不敢求什么,只是一声一声地叫“阿兄”。
王嘉打了几下,只觉掌心发凉,仔细一看,原本干涸的血渍上又洇开一片湿痕。原来方才拿藤杖抽打时已经打得见血,这时又抽了几巴掌,那点血迹才渗过丝纱,在小衣上晕染开来。他们流出来的血叠在一起,融成一片,什么伤势也看不分明。王嘉顺势将一层小衣剥下,却见王昙身后青紫斑驳,僵痕交错,渗着血丝。他到底是停了一会儿,终究气恨难忍,重重地又在腿根上补了两记。
王嘉停下责打,王昙就不敢再哭,只是忍不住一下一下地抽泣。王嘉抬手要将他推下膝盖,手掌已经按在他的腰上,幼弟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腿面,忽又轻轻颤了一下。他因挨打而身体发热,两层衣衫都阻挡不住。王嘉轻轻一叹,拍了拍他的脊背,命令道:
?“起来。”?
王昙顺从地起身,在王嘉身前跪好。他乖巧起来,连身上的疼痛也可以强自忍住。王嘉一时语塞,他总还记得胞弟挨几巴掌就要哭闹的娇气,可分明他是他亲手送出去的,他有心想问他在武昌怎样,也问不出口。王昙静静地跪着,长袍掉下来,遮住臀腿,他低着头,能听到腔子里一颗心一下一下地跳动。他有很多话可以说:那封劝降信,伯父,乱军……他想说他是不愿意的,这一切都不是他愿意的。
最终他低着头,抽噎着说道:?
“阿兄,是我混账,我日后再也不敢了。”?
王昙在江州四五年,大概是因为王兑加官进爵,府上的亭台楼阁,泰半都重新修缮,分给他的小院也换了地方,离王嘉甚远。挨打当天晚上,他被人一路从长兄院里抬回去,他挨了痛打的事情,别说府上、族中的子弟,恐怕大半个建康城都知道了。
而不过隔了一日,王应就来探望他。王昙杖伤甚重,不能走动,五感反而格外敏锐,王应故意悄悄地教僮仆退下,他竟也听出从兄的脚步声。他伏在床上,一转脸,只觉得床前王应的身影格外高大,连皮甲都未脱下,脚下硬底的皮靴嘭嘭作响,俨然还是军中的习气。王昙只是震悚,浑身簌簌地发颤。王应站在堂下,竟笑吟吟地向北拱手:
“天子隆恩,进我父为丞相,加武昌郡公。正可见明主贤臣,非小人可以间也。”
王昙还是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王应自顾自地上前,盘膝坐在床边,刷拉一下掀开他身上的被子看伤,扯下小衣,顿时哀声叹气:
“哎呀,怎么打成这样?你倒不如不回来,看你父兄倒也不比我们慈悲。好在我把你那时用的好伤药也带来了——”
他话说到一半,一只手臂忽然被王昙紧紧握住。王应仔细一看,只见王昙面容憔悴,手足四体连带着浑身都在摇颤。他心有戚戚,毕竟讪讪地:
“阿弟是受苦了……”
“你真对不起我?”王昙慢慢说道,“你给我带散来。”
王昙新迁的院子里,种了几竿翠竹,一株李花。李树刚刚挂果,在暑中,还是碧澄澄的一树。王昙在武昌养了这几年,身体不似幼时孱弱,纵然一路折腾,又挨打,也没有再病,养了几天,就可以下地。王嘉终于来看他时,竟然碰到幼弟在树下敞着衣裳舞剑。他舞得甚是投入,额角见汗,两腮上浮着热晕,虽然仍然不算健壮,可是身体舒展,意态自然,王嘉一时看得怔忪。倒是王昙先见到长兄,笑着迎上前作揖。王嘉一指他大敞的中衣,喜怒不辨地冷哼道:
“你真是长大了。”
王昙随手把剑丢在地上,拢起前襟,“啊呀,阿兄来得太早了,先坐一坐,我给阿兄煎茶。”他请长兄上座,回屋擦了脸,本来连衣服都不想换,只因王嘉面色十分不善,他才又叫进人来,规规矩矩地重新束发盥手,穿戴整齐,捧着香盒与茶炉坐在长兄下首。他低着头忙忙碌碌,王嘉看在眼里,心头又有些难言的情绪,原来想好的话,忽然也有些陌生。直到茶叶与香料的气味在屋中散开,王嘉才缓缓开口:
“那天父亲训斥你,我着人留意过了,并没有传出去,这件事就此了结。你今年十六岁,马上到年纪可以定品选官,到那时,更没有人记得这些事情。你不喜欢建康,等你姊夫升了府官,就到他手下去作一个县令。”
王昙听得也发怔,垂眼盯着煮沸的茶汤,半晌才笑道:
“阿兄作哪里的府官,我就去那里作县令。”
王嘉道,“我如今在太子身边,将来十九是身在中枢。只为戮力王事,客复神州。彼时拼杀于乱军之中,你又怎么受得了呢?”
王昙冷哼道,“乱军我也见过,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分明是看出长兄不生气了,又说出话来气人。王嘉作势将手一抬,看见幼弟抿了抿嘴,强自挤出一个笑脸,分明还是害怕,就改作戳他的脑门。他本想训斥一句,可动作间身体前倾,正被煮茶的水汽扑在脸上,只觉得香味奇异,不由诧异:
“你这炉里煮了什么,怎么还这么呛人?”
王昙心下一跳,下意识要低头看茶炉,强自赔笑道,“是吗?大约是姜加多了。武昌比建康还潮热,用姜用得很厉害,有时还加椒叶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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