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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六日,上上大吉的好日子,正适宜大开宫门,迎接各路闺秀。
沈润倒常有进内廷承办差事的时候,他是天子近臣,当初他父亲在世时,曾经教授过还是韩王的圣人。后来因立储一案,他父亲被牵连其中,他们兄弟充军时,韩王的日子也不好过。有一回韩王经过凉州,匆匆见了他一面,早前的翩翩少年入了行伍,如今黝黑矫健,像只豹子。韩王忽然悲从中来,拍了拍他的肩,什么话都没说。后来再见,韩王已经成了圣人,圣人提拔他们兄弟做了侍中,大有鸡犬升天之势,依旧拍拍他的肩,“要是你家有姐妹,朕让她做贵妃。”
沈家没有女孩儿,贵妃自然也是他人来做。圣人对美色的贪恋不多,唯在乎开枝散叶。一个国家,一个皇帝,最要紧就是皇嗣,哪怕十个里头九个废物,至少有一个是成器的。圣人也劝导他,差不多就娶亲吧,要是上京没有女人愿意嫁他,可以下旨强行赐婚。
强行赐婚就没必要了,他笑着说不忙,“臣看上的姑娘,正等着别人来提亲。等那件亲事告吹,臣就可以迎娶她了。”
圣人大惑不解,“为什么非得等到亲事告吹才轮着你?”
他无奈道:“因为人家先认识她,对她还算有情有义。虽然那个毛头小子既蠢又莽撞,她还是愿意给他机会,臣反正已经到了这把年纪了,再等几个月未尝不可。”
圣人对那个能让沈指挥使耗费时间的人很好奇,“这个情敌来头必然不小。”
沈润笑得很含蓄,“圣人的一个远亲罢了。”
圣人的远亲太多了,多到他不愿意追问,但沈润的婚事他还是放在心上的,“等那姑娘愿意嫁给你时,若要保媒,一定同朕说。”
沈润道是,圣人即将选妃时,心情一向都很好。
日头火辣辣地照着,宽广的汉白玉天街上热得反光,一个中黄门见他从路寝退出来,忙疾步上前打伞。禁中到殿前司,必要穿过长长的露台,他在上面佯佯走过,随意往下瞥了眼,正看见小黄门领着两列官女子经过。
那些待选的闺秀们,在未正式进宫前称为良人,其后要通过貌选和才选,才能拿到备选的玉牌。他往常不太关心那些,但这回想起清圆曾问过参选的事,无端担心她会在其列,于是站在白玉栏杆前逐个仔细打量。
一位锦衣华服的男子忽然出现在高处,通臂织金的袖膝襕,在日光下折射出万点跳跃的金芒。且年轻、且俊朗,又是一副富贵煊赫的气象,那些闺中不常见外男的姑娘便一阵愣神,待愣完了,才羞答答举起团扇遮挡住脸。
沈润想起清圆,头回上指挥使府,就是奔着求情来的。那日她手里没拿扇子,就站在落日斜斜的一方余晖下,眉目坦荡地等候接见。见了既不腼腆闪躲,也不怯声怯气,果然相比起那些平庸的女孩子,他更喜欢这种大方、惊艳、能扛事的姑娘。
边上中黄门见他目光巡视,小声道:“殿帅寻人么?上内侍省问一问就明白了。”
横竖事不忙,跑一趟也没什么,他慢悠悠进了宣佑门,拐了个弯上内侍省去。内侍省内院正忙着,黄门内官往来不断,见了他纷纷叉手行礼。
一个少监看见他,忙上来招呼,扬着笑脸道:“什么风把殿帅吹来了?可是圣人有旨意么?殿帅快里面请。”
殿前司的公服是朝野上下最隆重的,妆花罗上绣蟒裁襞积,腰上束蹀躞七事,一路行来腰刀相击,耳畔有朗朗的珠玉之声。
内侍省和殿前司在很多方面都有牵扯,省内的官员不敢慢待,沈润边走边问:“刘监可在呀?”
话音才落,内殿便急急出来一个人,正了正头上乌纱帽,笑道:“殿帅怎么想起上我这儿来逛逛?快请坐……”后撤身形吩咐黄门,“快沏好茶来!”
沈润道:“不必客气,我是恰巧经过,进来瞧瞧刘监。刘监正忙着?”
内侍监说是,“那些良人今日才进宫,都是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有的嫌热,有的吵着要回家,底下黄门署进来回禀,都快气哭了。”
沈润笑道:“天太热,脸上的胭脂水粉花了,貌选落选的,恐怕多了三成不止。”
内侍监也一叠声附和,“可不么,原本那些千金小姐为了面子,都以报才选为主,这么一来竟是没几个能参加貌选的了。”说着缓下来,有意无意觑了觑沈润,“殿帅此来,恐怕不是单和刘某话家常的吧?或是殿帅族中有姑娘参选?”
沈润说没有,“我是来瞧瞧今年的成色如何,剑南道节度使谢纾家,可有姑娘参选?”
内侍监噢了声,“有的,他家有两位姑娘,看样貌生得都不错……”边说边瞧沈润脸色,“殿帅可是有什么示下?”
沈润听说有两位,心里倒悬起来,“他家有四位姑娘,这回来的是哪两位?”
内侍监道:“是二姑娘和三姑娘,殿帅与谢节使家……”
他听准了,方才一松散,二姑娘和三姑娘都是扈夫人麾下,都和清圆不对付,倘或这刻就示意刘监划了她们的名字,平地上摔一跤算不得什么,须得等人爬得高了,从高处摔下来,才摔得热闹。便淡淡一笑道:“我与谢节使有些往来,知道他家的二姑娘不大机灵,才选必是通不过的。但要论姿色么,似乎还有几分,刘监助她们先过了两轮采选,实在不成了再剔下来,也算尽了同僚之谊。”
内侍监立刻便明白了,倘或真的交好,怎么会有二姑娘不大机灵一说!沈指挥使的意思是人必要落选的,但可以在放玉牌之前筛下来,他把这宗吩咐记在心里,既是沈指挥使话,那任谁来走交情都不顶用了。
内侍监含笑应了,“我早前听家里夫人说,谢节使家还有一位四姑娘,人品样貌才是一等一的。只是亏在了出身上,外头也有传言,说她母亲当年毒杀了节使家的另一位侍妾,也正因如此,这回参选她没能来,实在可惜了。”
沈润听人提起清圆,因有私心作祟,脸色便缓和了许多,笑道:“内宅里头的事,刘监知道,我也知道,多少借刀杀人、栽赃嫁祸,只怕比市井里还复杂些。真出了人命官司,不叫抵命,竟只是赶出去,原就说不通。我同他家四姑娘也打过两回交道,小孩儿家,谈不上人品样貌多好,不过看着纯质,很讨人喜欢罢了。既然女儿不是那种阴狠的人,母亲也错不到哪里去,只是三人成虎,白把名声糟蹋了,带累了那么好的女孩儿。”
刘监频频点头,沈润复又寒暄几句,慢悠悠走出了内侍省。
从这里往殿前司,离得不算远,出了拱辰门便是。中黄门仍旧上来打伞,他摆了摆手,将人屏退了,自己独身一人沿着夹道往前走。
两侧高广的宫墙,将天拢成了狭长的一道,天顶特别的蓝,蓝得像天池最深处的水,仿佛一眨眼便会倾泻而下般。
又想清圆了……说起来有些好笑,虽然她不认账,但一来二去,他却对她愈另眼相看。那么年轻的姑娘,单枪匹马,没有太大的力量,但让他打算成家,让他有皈依感,也算是一种手段。
他把和她的几次交锋重回味了一遍,不知不觉迈入了殿前司官署。甫一进门,负责刑狱的押班便上前回禀,说谢四姑娘遇袭那件案子又挖出了新线索,虽是人托人,上家的上家也大致找到了,是檄龙卫的振威校尉梁翼。
“檄龙卫梁翼……”他沉吟了下,“到底丈了她老子的排头。打两个人,上檄龙卫大营跑一趟,找这位振威校尉喝喝茶。什么都不必说,等再过两日,请他来咱们官署逛逛。”
毕竟比起一气儿毙命,临死前的煎熬才是最折磨人的。不露口风,是给人三分机会,要是想明白了,主动来招供内情,也省得皮肉受苦。
押班洪声领命,雀跃道:“标下这两日正想活动筋骨,我亲去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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