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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相再也回不到用来回忆线索的状态。他十分心急,比坐在电脑跟前狂点鼠标刷新卫星云图的任天富还要急。
12点多了,即便是闲庭散步走着走,张瑾玥也该到医院了,可那阵他听过无数遍,一想起来就头疼的电话铃仍未响起。
考虑周全,嘱托到位,时间充足。张瑾玥向来讨人喜欢,老街坊们古道热肠,张勇的助攻总是给力,连敏感多疑的任天富都没有多问什么只暗自和电脑较劲。天时地利人和,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死亡的实感不断在脑海中翻腾,如果这一次仍旧没有成功救下张瑾玥,自己便要再经历一次,一次又一次,比十八层地狱还要残酷。
更重要的是,这番无妄之灾的承受之人不止他一个,张瑾玥还有被风暴潮波及的所有人都要一起陪葬。
死是死者的不幸,更是生者的不幸。如果因为某种原因他注定要上断头台,那么亲眼目睹张瑾玥咽气在血泊里,就像铡刀落下前先行凌迟,将他千刀万剐。为什么他要经历这些?
陈相响彻心扉的哀叹似乎被倾听到了,下一秒,电话铃声伴着任天富的惊呼一齐响起。
“陈波——”电话那头是于姐的声音,带着哭腔,”瑾玥她胎盘早剥大出血了,现在在抢救,你在哪里?”
话筒从手中脱落,砸在桌上,出不大不小的声响,刚好淹没任天富的叫喊声。陈相拔腿跑出值班室,留下一句生硬的话:“2点风暴潮,报告上级安排撤离。”
三阶台阶一起下,硬底凉鞋砸在地板上梆梆响,咂得他脚底生疼。还有不到4o分钟,狂风暴雨就会把他按在路上,他没有机会骑到人民医院,一丁点可能都没有。他走得太过心急,以至于还没来得及拿车钥匙,只好从带裂纹的路牙子上抠下一大块碎石,砸在锈成蜂窝的车锁上。
铁渣片碎了一地,连同他的理智。他不想深究自己为何执着于不可能的事情,他只想见张瑾玥。他希望自己能够侥幸抵抗住风鞭、雨幕和水墙,看到她好端端地躺在病床上,和刚出生的自己一齐熟睡,即便他清楚这些都是虚妄。
苦痛的命运中似乎总能蕴藏一丝仁慈。吱嘎吱嘎地骑到仓库旁,一辆解放牌轻卡停在路边。车灯亮着,没有熄火。车厢空着,驾驶位也是。
没有丝毫犹豫,陈相一脚迈入驾驶舱,松开手刹,缓缓起步。
拥有c1驾驶证的他开这种长不到6米的空载货车并不违背道德,但脚下这坨嗡嗡振动的松散钢铁似乎不太好控制,像握在手里的海鲶鱼一样滑腻,稍踩油门度就加到很高,方向盘也灵敏得不像话。马力巨大,扭矩强大,行驶不稳,操控不便,驾驶货车需要经验,陈相没有,但他别无选择。
没有月光的下坡路上,占据大半道路的车子像觅食的软骨鱼一样甩着屁股出了。风刮进全开的车窗里比动机的轰鸣更加刺耳。后视镜雾蒙蒙的,映出一个追车奔跑的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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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做什么的?你把车停下来!停下——“
堪堪跑出几步,便累得迈不开腿,陈德球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柴油燃烧的臭气糊在脸上,呛得他直咳嗽。
车被抢的事实一时间难以接受,良久,他才回过神来,低头望一眼抱在怀里的东西:一条14L的高压储氢钢瓶。
瓶身细长,刷有绿漆,阀门尖尖的,带着丝丝锈迹。风吹在上面出嗡嗡的声响,响得他头皮麻,好像这长得像炮弹的东西,下一秒就会爆炸。
心提到嗓子眼,他连忙把它轻立在地上,仔细检查。
氢气瓶是十分危险的东西,怕倾倒怕震动怕泄露怕明火。它们在东海岛上炼化厂里被生产出来,乘着又大又稳的货船来到通明码头,再经过5o公里的6运来到这里。
陈德球负责它们的最后一程。他开着一辆老旧但马力十足的货车来到码头,耐心等待迟到的船只,把它们一瓶一瓶扛进货箱里,像立保龄球瓶那样精心摆放固定,小心得像在伺候孩子。
陈德球跑货车好多年了,他经常开着13米载重十多吨的重卡,把满载的橡胶木送到远在辽宁的建材厂。这种热带地区独有的木材花纹美观、质感细腻、不易开裂,在气候干燥的北方很受欢迎,一年到头买单不断。
最忙的时候,他一个月能跑上四趟,装车卸车都自己来。林场把木材切割成直径2o厘米、长2米的木方,一方约有5o公斤重,他扛得毫不费力。但眼下这种长85厘米,重12公斤的小钢瓶,他一次只敢抱一个。
因为车队头头曾指着通明码头上一块焦黑的泥土地跟他说,别看这小瓶子轻飘飘的,能量大得很。有一次,卸货工搬得心急不小心掉到地上一个,把阀门摔开了。那气瓶像不长眼的鱼雷一样,打着转窜老远,窜到一位正在等货的伙计脚边,那伙计刚好点燃了一只烟。
据说,那一整晚,整个码头都弥漫着一股烟草香气。那位可怜人怀揣一整条红塔山,却只堪堪享受到一口。
自那以后,东海炼化厂的氢气瓶就成了烫手的山芋,没人愿意碰,但陈德球欣然接下了这个讨人嫌的活计,他需要钱。
骤然转凉的风吹落了他的汗,拧紧的阀门和完好无损的防震圈让他安下心来。他不会把自己炸得焦黑,可是他的车没了。
茫然无措地回到仓库,安置好令人怵的小钢瓶,陈德球走到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跟前,从中拖出一张大到可以当被子盖的双层圆形白色薄膜,一边把它叠成5o厘米宽长长的一条,一边时不时向窗外张望。窗外漆黑一片静悄悄的,这让他感到安心。
陈德球为气象台送氢气已经半年了,十分熟悉这里。
每天早晚7点半,都会有两个人从这里取走一个钢瓶和一张薄膜,去到不远处小山丘上的观测场中,把瓶里的氢气冲进膜里,薄得像纸的膜膨胀得很大,像巨人国里的大西瓜。
他们一个人手捏两人高的瓜蒂,另外一个把一个方方正正的黑匣子系在瓜蒂末端,一松手,西瓜飘摇升天。
当西瓜飘远只剩一个小白点时,他们又会小跑到不远处的一座铁皮房内,房子一旁立着一棵带棱角的铁树,它的枝叶是方形的,其上镂空,像自行车的脚踏板。
他们有时很快离开,有时呆很久,在绝大多数时间里,小山包上都是静悄悄的,即便有人造访,也只是仰头看看天,或者站在场上的其他怪东西前捣鼓一小会儿就走了。
陈德球从未试图理解这些怪异的东西,只有一次,他向一个总穿藏蓝色棉衬衫的年轻人询问这些神奇白膜的价格,对方的回答吓了他一跳。只不过是一个大号气球而已,却抵得上他送一趟木材的工钱,更是比他每月送氢气的全部收入还要高。
不一会儿,白膜叠好了。陈德球掀起身上还湿着的跨栏背心,把膜裹在腰匆匆离开。不知何时变得狂暴的风把背心灌得鼓鼓的。
不远处的小山丘上,观测场里的照明灯被点亮,惊飞了几只夜栖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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