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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他挣到了百万身家,成了汴京城的大炭商。有钱之后,他暗地里打问,知道了柳碧拂眼界极高,不论多少钱,从不接粗俗之客。于是他请了几位教授给自己念书,教自己文士做派,又尽力去学茶道。那些书只是耳边乱风,记不住一两句,做派倒是依样学了一套,茶则真实学了不少见识。
他觉得身上已经有了不少雅气后,才照儒生衣冠打扮一番,戴了顶雪白的襆头,一身雪白的衫袍,拿了把蔡京题诗的高丽扇子,壮着胆子去了清赏院。然而进门之后,那老虔婆迎了出来,说柳碧拂被一位高官请去赴茶会了。他只得失望而归。
过了几天,他又去,柳碧拂又不在。他再去,柳碧拂受了风寒,不能见客。连去了十几回后,他才觉着不对,使钱从清赏院的厨妇嘴里探到,柳碧拂一直都在,凡来客,她都先在楼上偷望。她不愿见吴蒙,自然是心里瞧不上。吴蒙听后,怒得顿时忘了文雅做派,正巧仆人章根跟在身后,一转身险些撞到,他飞起一脚,把章根踹倒在路边。
但于柳碧拂,他心中却终是不舍。气消后,他决意多修炼些雅气再去。没修两天,却听见,柳碧拂嫁给了那个牙人冯赛……
想到此,再看眼前柳二郎那女子一般的怯样儿,他心里顿时火起。
柳二郎却站起身,换作笑脸:“吴大哥,我知道……”
吴蒙见他这时目光中全无惧意,反倒似乎是看穿了自己,更有些轻视之意,心头越发恼怒,不容他开口,暴喝了句:“你知道个丧门腿!”随即抬起脚,一脚将柳二郎踹倒在缸边,使尽多年挑炭挑出的腿力,狠命踢打起来。
第六章
一句话
恶者,小人之刚也;弱者,小人之柔也。
——王安石
冯赛驱马返回,心中烦乱,竟由着马错走向北面,走了一里多路才察觉。他忙勒住马,一股忧懑随即涌起。
早间出门时,还家全人全,转眼之间,妻女不知所踪,自己也被人当街肆意骂辱。这平日看似稳实的声名与安乐,竟只是一层薄冰,外人随意一脚,自己便崩陷落水。他抓着缰绳,怔在路中间,一时间不知该往哪里去。几个挑担人经过时都望向他。冯赛这才醒转,忙拨转马头,往回行去。
眼下不是愁闷的时候,得收束起精神、赶紧想出对策才成。他忙在心里猛击了两掌,驱散心头烦乱,又长舒一口气,平复了心神,凝神细想起来。
眼下邱菡、碧拂、两个女儿被绑架,柳二郎被胁持,弟弟冯宝不见人影儿。炭商的事又丝毫没有着落,民间倒也罢了,宫里的炭是万万不能缺的。这炭行的麻烦得先尽快解决,否则会把人捆死,根本抽不出身去寻找妻女。
刚才杨老榆说的那话,的确有些道理。祝德实和臧齐都是辛苦多年,才挣到今天的家业,吴蒙却靠着猛悍,短短几年就成了汴京第三大炭商。那两位顾及行规情面,只能相安,心里恐怕始终有些不乐意。那个炭商谭力正好替不少人出了气。
只是,谭力真的是为贪那九十万预付钱逃走的?应该不会,他运炭,一个月至少能赚三百万以上。区区九十万,应该不至于。那么场院里存的炭又去了哪里?难道运回去了?运回去做什么?仅一路上的税就得五六万,更不用说船费人力钱。难道是找见了更好的买主?但这遍天下,什么买主能比京城大炭商还厉害?谭力这样不断刁难吴蒙,难道是有什么旧怨?应该不会,两人之前素不相识。不过,谭力若真的不再送炭,吴蒙的财路就断了,恐怕再难在炭行立足。吴蒙不遵行规,不守商德,栽了倒也是好事。但谭力为何要这么做?
冯赛转而想到,场院存炭、预付现钱的主意是我出的,吴蒙急怒之下,找不见谭力,第一个要寻事泄愤的便是我。就算那九十万我这里赔给他,他恐怕也不会甘休。柳二郎被他胁持走了,唯愿吴蒙不要将火撒在柳二郎身上。
想到这里,冯赛不由得勒住马,望向岸边稀落的归人,心如河水一般翻涌。
茫然间,他忽然想起吴蒙中午说的一句话,心猛然剧跳,人顿时呆住。似乎发觉了什么,却又捉不到头绪。他忙又在心里猛击了两掌,止住烦乱,尽力思寻。
良久,吴蒙那句话竟如织机上的梭子一般,今天所遇的各项事端,竟都被它渐渐穿拢到一处。只是其间还缺了几处,尚联不成一张网。
他忙驱动身下的白马,急急去证实几件事。
祝德实坐在轿子里,酒后半醺,脑袋跟着轿子起伏一晃一晃,晕悠悠,十分惬意。
中午吴蒙将柳二郎强押回去,他依着行首的身份,假意劝了几句,随后便出城去赴朋友的酒会。会上评菜,他那几样菜里,莲花鸭、笋焙鹌子分别得了状元和探花。斗茶,他的龙团胜雪又得了榜眼。菜肴还罢了,斗茶他从未赢过,故而十分开怀。而此刻,吴蒙必定正在焦躁。想到此,他越发舒心。
祝德实原先只是个小炭商,赁了一只货船,雇了几个人力,从晋州走金水河,运些炭到汴京发卖,赚些行脚钱。当时,他的炭专一卖给江家炭行,江家在京城卖炭已有五世,虽算不上巨商,却也是一等炭商。祝德实羡慕京商坐地收利,钱来得轻快。他打问到江家有两个儿子,却都不愿经商,江老儿使钱替他们改了籍,在学里读书,一心要进仕路。此外还有个十二岁的小女儿。
祝德实便存了心,事事殷勤,着意奉承江老儿。足足用了三年多工夫,终于让江老儿中意了他,每次来京贩炭,都要邀他去家里吃酒。他又使尽心力,百般讨好江老儿浑家及两个儿子。又是两年多,终于让江家上上下下都欢喜他。这时,那女儿已经到了嫁龄。
祝德实早已探到,江家嫁女,男方至少得有百万聘资。而他自己满算也最多只有五十万资财,他估计自己若有八十万,江家大致便会答应。便一咬牙,去钱商那里借了三十万的债。好好请了两个京媒,替自己去提亲。这时,江家两个儿子都已经考中,去外路州做了小官。江老儿见祝德实去提亲,聘资倒没有多理会,只说得招赘。这正中了他的怀,他父母双亡,只有些叔伯舅姑,管不到自己,便忙让媒人立即去回了话。两下欢喜,利利落落成就了婚姻。
进了江家,江老儿年事渐高,便将炭铺交给祝德实来经营,祝德实左搬右挪,轻松还了债。他多年潜心留意炭生意,终于能施展抱负。而这时,江家的两个舅兄官位也逐年升起来,大舅兄在河东路转运司管勾文字,转运司主掌一路财赋,河东路出炭又最多,他便借势逐步团笼这一路的炭商。二舅兄去户部石炭场做了两年的丞,更加便利,他渐渐包揽了在京的官中煤炭生意。用了五六年,成为京城五大炭商之一,又用了三年,成为炭行行首,其间不断收买并吞,终于独占金水河一路炭买卖,变成京城第一大炭商。
这几十年间,祝德实一直信奉一句:无事存心要善,有事下手须狠。
从去年起,祝德实就已经在琢磨如何灭掉吴蒙。这十来年京城炭行格局早定,他一家独大,臧齐居次,两家始终相安无事,臧齐就算有什么图谋,也力有不逮。其他炭商就更不足为虑。然而,一派安稳和平中,吴蒙猛然蹿起。祝德实错在起初并没有在意,以为只不过一个莽撞汉,成不了什么事,谁知道,短短三两年,吴蒙便占尽了汴河下游一路炭买卖。
开始,吴蒙对祝德实毕竟有所忌惮,不敢太过放肆。但从去年起,吴蒙竟开始打汴河上游的主意,这条水路连通西京洛阳,以运木材粮帛为主,虽然也有石炭,但量很小,原本算不得什么。但城西厢的炭全归祝德实,吴蒙若伸手进来,无疑是要在祝德实的指缝里戳木刺,祝德实自然不能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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