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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渭问:“这么远的路,你是怎么来的?”
春天眨了下眼,正色道:“我走了很久,一开始都是跟着随亲的官员亲眷上路——那时候正值地方官员的迁调之际,路上有很多随行的亲眷,行李仆婢都很多,跟着马车走,出入州城都很安全。”她抿唇,“后来过了关中,路上城郭渐少,我自己走了一阵,在兰州一个尼姑庵里住了一个月,再就跟着沿路的商队过黄河,入河西,一路走到肃州...后来,就遇到了大爷...”其中种种奇闻异事,惊心动魄,说也说不尽。
“你既然能一人走上三千里,又怎么会是累赘。”李渭笑道,“这样的聪明和运气,可不是人人都有。”
两人吃过早饭,收拾包袱重新上路,常乐此地终年多晴少雨,风大日烈,素有一年一场风,一风刮一年的评价,不过一日,春天两颊已经吹晒出血丝,一碰即痛,她自己不知晓自己模样,李渭看在眼里,翻出面衣让她戴上。
带上面衣之后,春天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他才知道春天生了一双好看的眸,睇眄流光,如明镜照人,清江映月。她攒着拳头给自己鼓气,翻身上马,隔着面衣对李渭笑:“大爷走吧。”那双眼弯成新月,眸星闪耀。
两人依旧一前一后,晃晃悠悠行在无人荒山旷野,这日终于听见哗然水声,看见清澈河水蜿蜒而下,两岸草色鲜碧,红花似火,土地湿润,褪去了一路所见的灰焦之色。
春天尤满脸倦色,恹然骑在马上,听见流水声一声欢呼,雀跃跳下马来,掬一捧清水洗手,雪水清凉入骨,她好似活过来。
下游就有一个小村落,名曰石槽村,属常乐县,因地处边陲,人口凋敝,村里也只得二十来户人家,以养羊放牧为生。两人就在此休憩一夜,再往前行,就是方圆百里的贫瘠沙卤,过了沙卤地,就是通往伊吾的官道。
投宿的主人家姓虎,中原没有此姓,大概是异族人,李渭一打听,颤颤巍巍的大爷敲着旱烟袋,咧嘴笑道:“我一家是鲜卑人,先祖是北燕慕容氏其中一支,唐初时还在做过朝廷大将,后来官勋被削,流放到这边陲寒地。”
老大爷满脸皱纹,看不出相貌差异,家中回来个十八岁的幼子,这才看出异族人的容貌来,白肤,发色浅黄,凹眼挺鼻,肩宽腰窄,光着臂膀,衣服缠在腰间,湿汗淋漓,英武纠昂的骑马归来。
春天别开眼,忙不迭往李渭身后藏,李渭一手护住她,笑与主人家道:“令郎果然生的一表人才,神武非凡,颇有祖上遗风。”
少年郎名叫虎向南,一笑咧出口洁白细牙,在白晃晃的阳光下闪着光芒,打量着李渭和春天道:“爹,家里有客?”
双方各报姓名,春天半藏在李渭身后敛衽行礼,虎向南打量她一番,咧嘴笑道:“原来是个女儿家,是李兄的妹妹?”李渭含糊道是,虎向南见她螓首微垂,靥生飞霞,钻进内室用汗巾胡乱抹去身上汗水,将衣裳穿上,这才出来同两人说话。
春天抬头,好一个剑目星眉的少年郎,高大俊朗,笑容如暖洋洋的冬阳,和李渭比肩站在一处,一点也不显青涩鲁莽。
虎大爷听说李渭曾在军里呆过,笑指着自己儿子:“这个小子,天天想着要去投军,那可是杀敌见血不要命的营生,怎么拦都拦不住。”
“书上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成日在家中放羊是什么道理。”虎向南睁着浓眉大眼,“爷爷给我请的名,向南,不就是想我们再回南边去么。”
“书中说...好像你识字似得。”虎大爷敲敲烟竿,吐出一口白烟,“出去定要被人骗的爹娘都不认识。”
李渭打量着虎向南笑道:“去军里历练历练也好,尊祖上原就是军功出生,后辈自然也有建功立业的气骨,令郎...倒真是军里的一块好料。”
村里鲜少看见外人,更难得遇上一个李渭这样知武善箭的,年轻少年郎早已拿来弓箭刀具来李渭面前,爽朗笑道:“我箭术不精,想请李大哥指点一二。”
“切磋可以,指点那就不敢当。”李渭笑回。
虎向南抡着一把巨大石弓,他膂力过人,那巨弓在手中如同柳枝一般轻巧,李渭握着前几日打猎时临时做的木弓,两人分立左右,双双对准院外十丈远的一颗红柳树,微风拂过,双箭如电,齐齐脱弦射入树中。春天在甘州听人说过李渭箭术极好,却不知好到何种地步,汉李广百步穿杨箭簇入石被称为神射手,李渭入过军队,箭术肯定不比虎向南差些。
虎向南上去查看箭羽,双箭均已射入树干内,他自己那根几要没入树中,只留一点尾翼在外,李渭那只还留寸许在外,用力抠拔下来,却见李渭那支,箭头一点已折在树内,头端却没有安箭簇,只是削尖而已,当下欣喜若狂,奔回院中,对李渭鞠躬道:“求大哥赐教。”
家中大娘从田里归来,摘回几只甜瓜和一些野蔬,入厨做食招待来客,春天自去厨房协助,当夜一桌乡野菜肴十分丰盛,谈笑风声。
难能住在人家,春天几日都是拿湿帕沾水擦拭,此夜无论如何也要入浴梳洗,虎家没有专用浴室,只在厨房后建了间狭小暗室,用小盆装水,水瓢舀水洗浴。北地的水尤为珍贵,洗澡水留在盆中洗衣,洗完衣后留着浇地,春天在里头折腾半晌,抱着自己脏衣裳出来。
大娘见她洗好,殷勤要替她洗衣裳,春天不肯,虎向南从院里进来,见她娘拉着少女一件雪白中衣在手,春天湿发漉漉披在肩头,两靥绯红,宛如出水芙蓉,他没念过什么书,也没见过出水芙蓉,但突然想起在城里听过的说书人演唐皇杨妃传奇,“....杨贵妃从那温泉里走出来,端的跟出水芙蓉一般标致...”又瞧瞧春天红唇雪肌,心头轰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在里头乱窜。
“娘...春天姑娘...”他挠挠头,满脸通红,结结巴巴道,“一件衣裳....我去把水端出来...”
李渭骑马回来时,正见虎向南坐在门槛上,眼神犹犹豫豫,时不时往一侧瞟,顺势看去,春天和虎家娘子正一起坐在小杌上洗衣裳,月下佳人,素手素衣,端是清丽。
李渭发也是湿的,男人自是粗犷,直接去河里洗的冷水。“回来啦。”春天仰头,一张被热水蒸的嫣红的脸向着他。
虎向南满脸歆羡,他们两人看起来总不太像兄妹,两人有点生疏,又很熟稔,模模糊糊的倒说不上是什么关系,他又挠挠头,她若是看着他该多好啊。
出了石槽村,再往北就出了常乐县地界,常乐县与伊吾接壤,两地之间是一片沙卤地,沙卤又叫沙碱地,土地疏薄,地表无水,经年无雨,常刮毒风,鲜少有人通行。
李渭在石槽村补足粮水盐,又购了一张轻暖羊裘,付了虎家饭资宿钱,虎大爷坚决不受,实在推托不过,赠了李渭一袋自制的肉脯干,李渭就此带着春天又踏上行程。
虎向南数十里相送,一路把两人送出常乐地界,李渭屡屡劝他回去,他只是不肯:“此路极难行,我再陪大哥多走一程。”
一程又一程,李渭索性勒住马回头,做出相请动作:“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虎向南挠挠头,这才问道:“大哥和...春天妹妹若是回来,往哪条道走?我请你们喝酒...”
李渭微微一笑:“或许会走敦煌一道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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