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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田寅彦
棒球本来就是一种热门的游戏。跟射箭、撞球相同,主要的问题都在于两种物体描绘的四度空间“世界线”是否交错。
那是明治二十年代的事了。现在写着回忆的老学生,当时还是红颜少年。在名留青史的罢工潮流尾声中,留学英国、才智双全的新校长,率领五六名新进职员,他们是刚毕业的新学士,到某个总是承受来自太平洋强烈海风的南国中学上任,同时,老掉牙的乡下高中突然刮起一阵新文化的风潮。新文化之中,最显著的表象,就是尚未从维新时代的梦境中醒来的学生们,为他们的心灵留下强烈印象与冲击的新游戏——棒球、足球、板球、槌球以及竞艇比赛。在年轻、充满活力的学生眼中,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降临的法学士、农学士、文学士的老师们,脱到只剩一件衬衫,率领大家在校园里拼命练习。学生们眼中的世界突飞猛进。于是,新时代的希望与憧憬在封建时代的孩子们脑中火速萌芽。
播下的种子之中,板球与槌球因水土不服的关系,迅速凋零了,不过棒球与足球则是茁壮成长。后者由于器材的关系,只能在学校进行,前者则具备必定流传到校外的特质。在小镇郊外的草原或冬季的田地,到处都有人模仿棒球赛,十分盛行。垒包则用剪成小角的草席或抹布代替。球则用橡皮球,球棒是随手可得的竹片,从田边的篱笆里,随便都拔得到。不过,还是有人不满意,他们向母亲索讨零用钱,拜托附近的建筑工,找来任意的棍棒。当时还流行把捕鱼网的铅锤敲碎,再把里面的铅球用线头仔细卷起来固定,当成球芯,再把两片鞣皮拉长葫芦状,如果没有就用法兰绒或棉绒代替,缝在一起,自己制作手工球。除了学校之外,上哪儿都找不到印着英文标志的真球。不过用球棒敲打手工棒球时,那种扎实的手感,在当时健儿们“年轻时光”的梦里,可是相当真实的声响。手套终究难以入手。正在写这段回忆的老书生,左手无名指的第一关节往旁边弯了二十度左右,就是那个时代的纪念。前几天,有个朋友提起当时的事,我说我也一样,秀出比他还弯的无名指,我们相视苦笑。
自从他进高中之后,直到今日,完全远离运动的世界。隔了将近四十年的空白,球棒与球的影子又落在他的历史页面上,一切宛如昨日。
去年某天下午,他到某个研究所拜访年轻的朋友,走进他的研究室,却不见人影。他在附近的房间寻找,不仅没看到他要找的人,其他人也不见人影。最后他推开某间房间的门,房里挤满年轻人,在浓密的烟雾之中听广播。他不知道广播的内容。只听见扬声器传来的沙沙噪音中,主播说得又快又急。仔细一听,才知道那是早庆棒球战[15]的广播。
他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孤独。在自己身边,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自己不认识的新世界竟然蓬勃发展,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大部分都活在那个新世界之中。不知此事的他,只身一人关在旧世界角落的小房间里,以为房外的世界一如往常地运转。然而,老旧的象牙塔早已粉碎。自己成了唯一一个旧世界的失败者,被扔进新世界之中。
走到大马路一看,这边的收音机店、那边的杂货店的店门口,路上行人全都忘了自己的要事,停下脚步,聚在一起,着迷地聆听来自粗制滥造扩音器那不甚优美的噪音。在他的耳朵里,那声音毫无意义,跟风声或海浪声没什么两样。稚气的店员停下自行车,年轻的上班族忘了自己鞋带松脱,魂魄像是搭着飞机,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再度感到自己的孤独。
今年十月十三日下午,他前往上野的路上,经过某个富豪的家门口,只见玄关摆满大量男女的鞋子与蝙蝠伞[16],还有一个穿着工作制服外套的人,专门帮大家整理鞋子。门口后方的西式大客厅窗口,传来断断续续的广播声。原来如此,今天又是早庆棒球战的日子。后来,他去上野办完事情,一直到回家的路上,不管走到哪里,广播的噪音都紧追在他身后。宛如追逐罪人的复仇女神,紧追在他身后不放。回到家之后,他的两个女儿也坐在客厅的收音机前,棒球战的余音竟然传到这里。问她们听得懂吗,她们模模糊糊地回答:“大概吧。”总之,他几乎觉得听这段广播是活在现代的重大事件。
第二天下午,他走出大学正门后,急忙跳上一台出租车,也许是司机误会了,劈头就问:“谁赢了?”这个问题当然是针对当天早庆棒球第三战,不过司机和他都了然于心,因为当天东京的空气中全充斥着棒球战。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甚至觉得,连这个问题都答不出来,自己应该觉得丢脸。
他家里的门铃线路故障了,拜托附近的水电工来修理,却迟迟没来。事后问他,才听他说早庆战的时候,他忙着修理收音机,没办法前来。
听说有些勇敢的人,为了买一张早庆战的门票,前天晚上就去排队,在寒冷的秋雨中过了一夜,他觉得十分惊讶,也很佩服。他早已失去勇气与体力,无法为了研究学问而牺牲,只觉得相当惋惜。
当庆应获胜,银座就有人闹事,若是早稻田赢了,新宿则会受到威胁,这件事也让他苦恼多时。当时他正在读威尔斯(H.G.Wells)的《现代乌托邦》(AModernUtoia),书中所谓的“武士”不会从事这种运动,也许是因为作者害怕他们扰乱乌托邦中,银座与新宿的和平吧。
这些经验,让爱幻想的老学者有了以下的想法。为什么棒球与其他运动,能够如此吸引人心呢?
棒球本来就是一种热门的游戏。跟射箭、撞球相同,主要的问题都在于两种物体描绘的四度空间“世界线”是否交错。射击的靶在三度空间静止,不过棒球的靶则是移动状态,所以情况比较复杂。用黏蝇板击落飞行中的苍蝇,两件事在艺术上是共通的。
近来,玻恩[17]在论述新的统计物理学基础时,引用威廉·泰尔[18]射下儿子头上苹果的故事。过去,物理学者认为电子为泰尔的箭,因熟练度与专注度,达到无比精准的命中率,他反对这样的论点,新的物理学者因而承认其中有难以超越的“不确定”界限。也就是说,过去只承认主观的不确定性,相信客观的绝对确定性,如今,将不确定性转向客观的真实世界。关于此根本观念的变迁,也就是人们要求“因果律”概念的根本变化。然而,这个观念不仅适用于原子、电子的世界,似乎也是一种启示,让我们重新思考由原子、电子构成的一切世界,其中的因果关系。
即使现在我们让精英计测,从过去往未来发展时,仍然存在某些朦胧不清的边缘部分。“因果”只把这些情况当成惯例,想必过去从来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个名词打从一开始就有独立的存在理由吧。
当他不着边际地思考这暧昧不明的幻想时,我想他应该隐约地认识到这个由确定与偶然互相争夺的热门游戏,为何打动人心的理由。同时,他甚至能在心里描绘,耸立于物质确定的世界与生命不定的世界之间的万里铁壁,终有一天破裂的幻影。
这宛如弯曲脊椎的怪异老学者,窝在有如老鼠窝的研究室一角,倚在廉价的藤椅上尽情幻想的期间,应该能听见棒球时代的浪潮声,毫不留情地由秋季的晴朗天空尽头的某处一拥而上吧。他会一边饮用下午茶,向与他共同研究的年轻学者展示他萎缩的左手无名指,让他们看看那弯了二十度的第一关节,“可别小看我哦。”说着,在众人的大笑中,缅怀三十多年前击出手工棒球时的手感吧。
“激昂的神宫竞技[19]”“激昂的万国工业会议[20]”。
在这些口号下,世界宛如令人寒毛直竖的高速爵士有声电影,他用新的事物,抱着全新的精神,反复做着一八五〇年代学者做过的悠久实验。幻想自己从过去的垒包,反方向抵达未来的本垒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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