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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
一轮皎月,白玉般悬缀在朗朗繁星中间。丝丝白云如透明的鲛纱似的,轻轻拂过蓝蓝的夜空。那天穹是分外的崇高,分外的深邃,分外的宁静。自古以来,它就是那样窥尽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万千年的沧桑。溶溶月色,温柔地洒落在寥廓浩瀚的江面上,水天一色,无边无际。江北岸,烽烟袅袅,哀思离愁席卷南下,大半个国土都沉浸在破国亡家的悲恸中了。古老的长江水,载不走如许凄凉哀伤,悄悄地呻吟着,向东流,再向东流。渺渺远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近处港汊纷歧,一弯清清的贵池水,从皖南万山丛中琤琤淙淙地奔腾直下,绕过池州城,蜿蜒而东。在江河交汇处,茅舍七八家,犬吠两三声,丛林枯树,老鸦盘旋,水光帆影,平沙如镜。
沙岸边,停泊着几艘大号官船,船悬挂着“秘阁修撰”、“知江宁府”的官衔灯笼,昏黄的烛光在柔和的月色中闪闪烁烁,显得异样的刺眼。官船旁边还有几十艘民船一字儿排开,都是二三月间从下江避难来的,有些还是从山东、河南一路逃出来的,在这里暂时小驻,观察战争动静,再定行止。艘艘船上都在议论战事,敌寇烧了扬州之后,又从高邮一路撤了回去;三月初,杭州生兵变,叛军逼迫皇上退位,幸亏金人不知道,否则乘虚渡江,江南就全完了。后来吕枢密和韩世忠将军等提兵勤王,平息了叛乱,皇上又复了位,而且在五月初八日到了江宁,把府名改成了建康。看来沿江局势平稳,可以又回下江去了。也有老成的人劝说:“莫急。金人这次势如破竹,一直打到江边,无人抵挡,又掳走了无数金银财货,尝到了甜头,说不定哪天又会卷土重来。还是把船开到江西、川、荆定居下来,等时局太平了,再回家吧。”人们举棋不定,总是不住叹息:
“生逢乱世,烽火遍地,身家性命都难保啊。”
“是啊,是啊,别说是咱们小民百姓了,人家前任江宁知府赵相公,相门之子,不也避难在这儿吗?”
“他家夫人李清照是当今才女,我读过她的词,真是好文采。前天看到她在舱中焚香读书,那气度,那风姿,真和凡人不同。”
“才女如今也落难了,过去的太平日子恐怕是回不来了。”
潺潺流水,伴着一片轻轻的叹息声,在官船周围呜咽低吟。寂静的江面,月华如水,猎猎晚风柔和而凉爽地拂过船头,吹皱一泓清水,掀起阵阵涟漪。当中一号官船上,咿哑一声,舱门推开,一个身材高大的官员探身走上船头,这人便是卸任江宁知府赵明诚。他穿了一件白细布圆领窄袖凉衫,系一条青丝勒帛,敞着头,黑苍苍的大方脸上显出多时未见的喜色,因为刚刚接到朝廷诏旨,仍然命他就任湖州知府,促他迅去江宁陛见皇帝之后赴任。他潇洒地背着手在烛光下向江面和夜空眺望了一会,赞叹道:
“好月色!清照,快出来赏玩一番吧。”
前舱里的李清照并不曾听见,她穿了一件藕白色直领罗衫,梳了个小盘髻,默默地在观看案几上放着的诏旨和兄弟李远的来信。李远的信中写道:
枢密吕世兄勤王有功,已拜右相,现随驾来建康,弟亦虚邀荣宠,随吕相任中书门下省检正诸房公事,今后行止一以朝廷去向为准。碌碌江湖,恐不胜奔波,不知何日再与吾姐把晤矣。前日宫中妃嫔读及吾姐近作,不胜思念,便向官家提及。皇上亦颇喜爱《漱玉词》,因向吕相询及姐夫去向。吕相成人之美,乘机进言。皇上嘱予姐夫就近郡守差使,俾吾姐可常进宫与妃嫔讲解诗词。现朝廷已另下诏书,盼姐夫即日命驾,与吾姐同来建康……
这封信已看了几遍了,她的心中还是很矛盾。明诚起复湖州知府,虽可稍稍医治她心灵上的创伤,又能抬头做人了,但一入官场,是非便多。明诚是个文人,不宜做官,可是吕相的美意又不忍拂逆。这吕颐浩,也是济南人,两家世交甚深,颐浩对清照父亲李格非的文章道德,极为崇敬,对世妹清照的漱玉词也颇赞赏。今年三月初八,吕颐浩接任江宁知府,薄薄惩罚了缒城逃遁的通判毋丘绛和观察推官汤允恭,各降了两级。对于赵明诚,看在清照的面上,又爱重明诚的文才,劝他暂时不去湖州赴任,到别处避上一避,待以后有机会再向皇上进言,为他开脱。明诚原也无意为官,清照也觉离开官场最好,于是几天之后,辞别了颐浩和李远,雇舟溯江上驶,暂驻池州江滨,拟卜居赣江之上。今天已是六月十
二日了,不想明诚又蒙朝廷召回。是去呢,还是不去,她倒是煞费踌躇了。
听见明诚又在船头上呼唤了:
“夫人,良夜美景,快来赏玩!”
清照这才应了一声,放下书信,出得舱来。她那双闪耀着聪明才气的眸子,向船上亮着的灯笼瞥了一眼,微微皱了一下纤细的蛾眉。明诚会意,忙把烛灯吹熄。少了这一对煞风景的烛光,柔美的月色更加融融然,幽幽然,浑成一体。江面上轻轻笼起一层透明的蓝蓝的夜雾,江水仿佛在烟雾下睡着了,静悄悄,夜沉沉,世上的一切似乎都入睡了。清照淡淡地玩味了一会周围景色,叹赏道:
“烟笼寒水月笼沙,朗月清风,万籁无声,这景致幽静柔
美极了,在我们青州老家是看不到的,在江宁城中也是看不到的。”
明诚也叹道:
“江宁城踏雪赋诗的日子已经过去了,青州归来堂剪烛共修《金石录》也已恍如隔世。想想过去的日子,那么平静,那么优闲,当时却嫌太寂寞无聊了,一件小事也会引起一阵哄动。还记得我在莱州衙署接到你写的那《醉花阴》,真是欢喜若狂。”
清照抿嘴惋叹道:
“那时春闺深锁,足不出户,往往惜别伤秋,思念旅人,落纸下笔,便多儿女之情。现在可写不出那样温柔多情的词
句来了。”
“尽管现在烽火连天,我还是常常默诵过去你那些小词,犹如又回到那宁静的岁月了。”
于是明诚背着手低低吟哦起来。
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
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清照凄然一笑,轻轻叹息道:
“自从你罢了官,我们以船为家,以水为邻,浪迹天涯,循江西上,开始过着战乱离散的生活,过去那些闲情雅致,如今一去不复返了。和女伴们荡舟采莲,阵阵清香,吃吃痴笑的童年时代过去了,手揽秋干,伴着红杏一块儿飞出墙外的少女时代也过去了;绿阴庭院,芳草池塘,雨打残荷淅沥,风吹铁马叮哨,小楼深闺春梦,画堂漫评诗书的风流优裕生活,也化作一片春愁,随着流水落花谢去了。国破家亡,今后又将过的是什么生活呢,简直不敢想。当年东晋偏安江南,举世偷生苟安,就象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可是还有个闻鸡起舞的祖逖,渡江北伐,在大江中流击着短桨慷慨高歌,不收复中原,誓不回江东,后来终于收复了黄河以南大片国土。我们现在将骄卒惰,不战而溃,朝廷苟安江南,没有恢复中原的雄才大略,国事如此,我们恐怕要死而不得其所了。”
“清照!”明诚转脸拉住了清照的手,忧郁低沉地说道:
“江宁缒城之事,是我一生的耻辱,我想要在战争中立功,以赎前过。让我去湖州吧,若是金兵来了,我一定统率厢兵奋力守城,让世人看看我赵明诚还有一颗爱国的心。如果永远飘泊江湖,我会很快郁郁以终的。”
“明诚,你果真有这个胆气?”
“当然,我愿一死以雪耻辱。”
“好吧,你明天就动身吧,把赵荣带去,有什么事让他回来传话。”
"怎么,夫人不和我一起走?”明诚吃惊地问道。
“不了。这几年朝廷诏命朝下夕改,还是等你陛见后,才能定局,我们行装太多,不宜轻动。况且我爱清静,不喜官场应酬。上次途经扬州,昌国张夫人听说我到了,告诉了隆祐皇太后,定要召进宫去,盘桓了一天,实在叫人拘束不安。这次若到建康,又不得不和宫中妃嫔周旋,礼数太繁,这是我最不愿意的。再则,时局尚未平定,也应暂留这里,可进可退,必要时可去洪州(南昌)依靠你那位当兵部侍郎的妹丈,他不是就要随太后去洪州避敌吗。”
恰在这时候,一声嘹亮的雁啼,凄厉地划破寂静的长空,在江上久久荡漾。清照夫妇抬头仰望,只见一只离群的孤雁,在朦胧月色下展翅盘旋,是那样的彷徨不安,孤独凄凉。清照幽幽长叹道:
“南来的鸿雁啊,你是多么孤单凄凉!是从中原飞来,寻找亲人的吧?你的啼叫声多么悲伤凄酸,简直刺破了我这颗流浪的心。啊,明诚,这多么象我们现在的身世,我们原不也有广厦百十间,如今却是以船为家,到处流浪,寻找一块安身之地而不可得。寻寻觅觅,……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明诚恻然不欢了,忧郁地说道:
“清照,你过于忧伤了。不过这十四个叠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却是古今少有的佳句,你大概是想按照《声声慢》的曲调填词吧?”清照凄惘地说道:
“今夜心乱得很,哪有心思作词,不过是触景生情,脱口成章罢了。”
大雁啼叫着独自个凄凄惶惶地向远方飞去了。一片乌云偷偷地涌了过来,月儿忍不住人世间的悲伤忧患,悄悄掩进乌云后面。黑沉沉浓厚的夜色,默默地自远而近,给大江铺上一层破国亡家的黑色丧衣。晚风劲疾,飕飕地吹得人衣襟拂拂飘动。浪涛拍岸,水花四溅,夜色越深沉了。
侍女素兰从后舱送来一件乳白色绣花软缎披肩,替夫人披在身上。明诚道:
“风寒夜凉,还是回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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